在我的记忆里，能刻进灵魂、永远无法磨灭的那些第一次，是在我穿上军装、离开父母的第一年。

第一次拿到”工资“，是在奔赴部队参加新兵连集训的那天晚上。电视里正在转播审判“四人帮”实况。当我在军人候车室里领到平生第一次“工资”——七块七毛五分钱的新兵津贴时，高兴的像只刚刚起飞的小鸟，举着生平第一次真正属于我的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欢心鼓舞对母亲说：“妈妈，我领工资啦！”

母亲一边笑着，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重复着说：“好，好，领工资了，你终于长大了。”

列车将要启动，母亲伸长胳膊从车窗里拉着我的手，抽泣着说：“对不起女儿，这些年我打过你、骂过你，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感受母亲的脆弱，在我将要奔赴军营的那一刻，我发现母爱竟是那样的温柔和多愁，而我却无暇顾及，兴高彩烈等待着列车的启动，因为踏进社会的第一步将要从这里开始，前方在向我招手，我只顾憧憬着未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地是武汉，第二天下了火车才知道，我来到了郑州。第一次跨出了省门，去到我那个年纪最远的地方。

那一年，我的命运跟随着这趟列车开始了新的征程。

第一次成为“阿姨”，是我新兵连集训完毕分配到空军第三野战医院（简称空三野）的第三天。

当我怀揣新奇而兴奋的心跳，像只小燕子轻盈走在去食堂吃午饭的小路上时，一声”阿姨好“如银铃般清脆的女童音从身后传来。我压根也没有想过那是叫我，因此不去理会。

”阿姨好！”

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近，热气吹到了耳朵。我扭头一看，是位齐我肩膀高的小女孩，两根细长的辫子在圆圆的脸庞边来回晃动，一对玲珑的酒窝镶在嫩如苹果般的脸颊。

是叫我么？我奇怪地看着她。这一次，她用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热情迎着我，又甜甜叫了一声“阿姨好！”

我这才确信：没错，她叫的就是我！

我大吃一惊，她叫我阿姨？我现在成为了“阿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穿上军装的我已经非同昔比，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没有任何的预告练习，太突然，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承接不住，紧张、兴奋的心砰砰直跳。

那一年是我的生命融入新的意义的一年。

第一次成为一名电话兵，是在空三野的总机班。

往日在电视、电影中看到的女电话兵头戴耳机、肩扛电话线的威武形象，在这里以亲身经历的方式去深刻体验。背电话号码，在电话总机台前机械重复地把一个又一个插头准确无误插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虽然枯燥，却传递了一个又一个来自四面八方的重要信息，连接了五湖四海的交流和心声。小小的总机台让我成为了交汇的中心。

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新奇的一年。

在空三野，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恐惧的一件事。

因为老兵们不想值夜班，新兵蛋子的我自然就成了调侃对象，连续值了几天夜班后，我胆怯提出了抗议。那位泼辣的北京兵姐讪笑着说：“让你睡机房值夜班其实是为你好，不瞒你说，你在宿舍里睡的那张床是你来前两天刚刚从太平间里搬过来的，没办法，实在没有多余的床，只好从死人那里借来一张，等你走了我们再还回去。”

我顿时魂飞魄散，留下躯壳勉强扶着总机台站立，扯着哭声对她们说：“谢谢兵姐姐如此为我着想，我还是天天睡机房值夜班吧。”

从此机房就是我的睡房，我老老实实值夜班，开开心心接电话，不再有任何怨言。而且还对兵姐心存感恩：多亏她为我着想。

一周之后兵姐笑咪咪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睡回你的床铺，我们正常轮班。”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道：“不，不，我还是睡机房，我怕睡了那张床会灵魂附身……”

兵姐卟哧一声笑道：“那都是吓你的，考考你的胆量，还有你的工作态度。现在考试结束，你及格了，以后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大家正常轮班。”

我半信半疑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次话是真还是上次话是真。足足两天我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想着：还睡在机房的那张床该多好！

兵姐说：“当兵在外，不能挑三拣四，你得学会适应。适应，懂吗？顺便说明一下：你睡的那张床是你来之前从仓库里搬过来的。”

我张大嘴看着她，渐渐地，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爱的涟漪在微微荡漾。

从此以后，我跟着兵姐、兵哥们在带有喜剧色彩的生活中学习适应，经历着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向独立军人的蜕变，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坚强。

原来，坚强是在不断磨砺和摔打中塑造成形。

在空三野，我经历了年轻生命中最有震慑力的一件事。

一次，医务处的一位领导要我转接一个重要电话，业务不熟的我在紧要关头接错了位置，耽误了时间，结果被这位火冒三丈的领导好一顿训斥，并且被告到了后勤处领导那。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紧张、委屈、不服气，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

后勤处领导找我谈话，我以为一定躲不过严厉的批评，但出乎意料，他告诉我：“小程，刚来不久业务不熟很正常，失败是成功之母，别人的批评可以成为我们学习的契机，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业务高手。”

我方才知道：批评并不全是坏事，虽然会让我们难过，但却是我们重新了解自己、了解社会、进一步成长的开始。

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会用新的视角去看事情，也用敬畏的眼光去看社会，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学会反思，并认真品味什么叫“责任”。

自那以后，我勤奋学习电话业务，彻底改变服务态度，学会从声音中辨别他们的情绪，并快速、周到提供服务。我开始不断受到大家的赞扬，年底被评为单位精神文明标兵，并且荣登当地报纸 。

那是我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了解“只要肯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的道理。

那一年夏天，我和年轻战友们经历了许多搞笑的“坏事”。

每当夜晚，我们几个机关兵便坐在办公大楼通往山边小路的那个连接桥廊上，看着天空中洒落的星星憧憬着天外的世界。

一位男兵说：“你们几位女兵谁敢在半夜三更跟我去半山上的太平间门前走一趟，我以后就天天熬到十二点帮你们打夜宵吃。”

那时候的夜宵不过是能填饱肚子的面条和水饺，但对于我们只靠一日三餐填饱肚子、活崩乱跳的年轻人来说，那种与白天三餐饭不一样的味道实在令人垂涎三尺。

我纠结了好一阵，拍一拍自己的胸脯硬着头皮说：“我去！”

另外几个女兵也壮胆说：我们也跟着去！

一小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兵仔颤颤惊惊来到了离太平间不远的小路上。那个男兵往手心唾了口唾沫，又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往前一串，咬着牙像子弹飞过太平间门口，在太平间的那端得意地向我们招手。

该我了！我踌躇着，纠结着，清晰感觉到从黑夜里射过来的几束眼光正盯着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咬咬牙，咽了口唾沫，也学着他往后退了两步，鼓足勇气向前冲去。

一米、两米，越离太平间近，腿就越来越沉重，像绑了两个铁锤，艰难抬起。

快到太平间门口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周围静得可怕，突然一声尖细的鸟叫声从山林传出，我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转身向后跑去，连哭带叫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气去体验与鬼魂相遇的惊险时刻，挑战自己的胆量。虽然没有成功，但我的勇敢足以震憾那些年轻灵魂，令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自那以后，我连着吃了好一段时间的夜宵，体重快速增长二十斤。政治处的一位干事开玩笑说：“小程啊，不能再吃了，再吃就变成一头小胖猪了。”

就是这句话，从此我不再理他，直到最后他都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虽然能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可年轻女兵的心依然是颗玻璃心。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很有个性！可以因为一句话，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如果还有机会相见，我会真诚道一声：实在对不起，那时的我太爱美、太脆弱，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伤了我薄如蚕翼的自尊。

虽然空三野不到两年的岁月只是我人生中的过眼烟云，却因为她给予我许多独特而有趣的第一次，而在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那种温暖如冬日里的阳光照耀心田。

时光如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再回首那段青涩又美丽的往事，耳边悄悄响起那首久唱不衰的经典老歌：

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 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 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

相会，我亲爱的战友们，纵然时光已过，但生命依然闪烁。我相信：再叙昔日战友之情、火热的军旅生活，一定后会有期。

期待，有朝一日我们会用渐渐布满皱纹的手去紧握那双藏在心灵深处的清纯之手，重温青春的华丽。多多保重，我亲爱的战友们！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曾经从岁月中一闪而过、却又永远拥有的、青春又珍贵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