幡是人的魂魄,要天看见,于是做得那么高,那么艳。人擎着幡,也擎着自己的灵,浩荡荡走在天地间,其心可鉴,其诚可志。7米长的幡竿是座桥,凡间的灵顺着这木桥,幻化成旗、风、气,成为天与道的一部分……葛衣芒鞋的古人,觉得自己微渺且卑贱,岁月苍生都仰赖上天的恩德,必须行最高格的祭拜方能表达内心的敬畏。他们在苍莽的大地摆开大阵仗,锣鼓、秧歌、狮舞,诵经、念咒、礼拜。满天的幡,满地的人,古幡会制造了一个能量场,这声势可以感召神。
正月十五,京西古道旁的山村,400年的“天人吉祥盛会”依旧。上妆的油彩像红泥,一坨坨的,盛在来路不明的大盒子里。化妆的演员面容沧桑,肤如黄土,纵横的褶子像黄土地上龟裂的沟壑,它们渴想着水,而今日却被填塞进了脂粉。所有的扮相都是符号式的,为了向天表明一个身份。这些山里的村民打小就熟稔这阵仗这规则这仪式这气氛,血脉传承,涌流不断。
幡旗有很多面,尺幅惊人,每年只逢上元节拿出一次,这是传世的宝贝,是神品。旗帜锦绣堆叠,各路神仙端坐其上。擎幡需技术,技艺高超到可成为表演,忽而“霸王举鼎”,忽而“苏秦背剑”,忽而“张飞翩马”。擎幡的是被天拣选的工,苦练经年,操着不变的把式,当下,老祖宗便上了身。幡旗两丈多高,需有人拉着幡绳,确保平衡,这需得气力与耐心,虽不是风光的活计,但牵绳者也觉分外尊贵,因幡神圣,能触碰一毫一末,都荣耀自身。
古幡会的表演需平日复习操练,曲谱、唱词、手法、阵型代代相传。白纸写就的工尺谱贴满了墙,古腔老调,老屋的灰尘都会吟唱。打镲敲锣吹唢呐,只如今,满座吹拉弹唱者,须颜皆老。人越老,就越想迫切地抓紧自己的根脉,他们意识到——唯有传统的延续能让他不死,文化基因是有生命力的。但受不到时间催逼的人听不到这召唤,年轻人都离开,都忙碌,都围观,他们也不理解父辈们到老时焕发的激情,不明白这与己无关的责任感,不懂得这看似虚无的精神守护。或者老人也说不清,自己那么急切地想保留这传统是为了什么?这甚至是一种无意识的呼应,无关人品,无关学识,是血未冷前愿以肉身续着族群的温。
古道蜿蜒,正月十五十六走个来回,依旧。山在冬日露出土石的本貌,黄而瘦,老而峻。古道如今平整宽阔,路面之下的古基,硬如化石,踩在上面,似有回响。走会的队伍绵长如龙,招摇给碧霞元君、紫薇大帝看,但如今有几人相信太平年月是他们所赐福?众人玩玩乐乐,从祭拜演变成庆典,从卑微演变成自信,从诚惶诚恐演变成耀武扬威。队伍张扬着——幡旗誓与天高,锣鼓声配着电子乐,鞭炮与汽笛和鸣……有些东西总会变,不得不变。幸而如今,仪式还在,哪怕只骨架立在风中,也有它伟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