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比比格尔,一个完美的布娃娃。
有了我,人人都会嫉妒你的。”
我现在想要更多的东西。”
这是米切尔·恩德的小说《毛毛》里的完美布娃娃,她叫比比格尔,只会说上面这三句话。
她被设计用来诱惑孩子,以让他们失去自己的时间,从而令灰先生存活。灰先生是一个族群,他们依赖死去的时间才能生存。死去的时间,实际上是人类节省的时间。当这被节省的时间仅仅作为一串数字存在,并没有转化为生命应有的价值与内容,那么这些时间便已是死的。举个例子来说,一个理发师原本将对职业的热爱融入血液,爱剪子细碎起落的每一寸,爱剃刀谨慎推进的每一毫,爱顾客的闲谈,爱街坊的废话……这些时间点滴融入了感情,即便缓慢而冗长,却是他爱与价值的所在所现,每一秒都实在而珍贵。若他只为节省时间,变身为理发机器,即便效率大大提高,耗费的时间却没了温度,人便也失去了精神之根,个人的时间户头虽然貌似有了大量存款,但那只是虚设的数字,它瓦解了自我的人生,瓦解了实在的幸福之感。
这便是米切尔·恩德的观点。《毛毛》这本小说是讲时间的,是讲人生的,是讲现代世态的。是讽刺,是警醒,是劝诫。一本幻想小说,一本预言小说,一本哲理小说。抽象,浪漫,变形,深邃。 关于这本小说可写的太多。
但我还是转回来说说这个最完美的娃娃比比格尔。她看起来和一个孩子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她并不像一个孩子,而是像一个时髦的少女,或者说更像一个商店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儿,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下面配一条短裙,脚上穿一双细高跟小皮鞋。”这差不多就是芭比的样子吧。但奇妙的是,她还是可以讲话的,虽然只会开头的那三句。
想要和这个最完美的布娃娃的做朋友,你需要做什么呢?哦,当然是送给她东西——一件真正的水貂皮大衣、一件丝绸的睡袍、一件网球衫、一件游泳衣、一件内衣、一件连衣裙,一件,又一件,还有一件……当你送给她的东西堆成一座小山,你可以和她玩上一小会儿。可是,过几天以后,比比格尔就会变得无聊的。你得再送些不同的东西给她——一个货真价实的蟒皮小手提包,里面装有真正的小口红和小粉盒;一架小巧玲珑的照相机、一副手镯、一串项链、一对耳环、一根高尔夫球小曲棍、一本小支票簿、一个小香水瓶……比比格尔和人没什么两样,必须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这样才永远不会感到无聊。
然而,就算完美的布娃娃拥有完美的一切,她还是厌倦了,然后你要再为她准备一个同伴,和她一样高,一样完美,不同的只是,这个布娃娃是男的。当拥有同伴之后的一切也变得无聊时,再分别送他们各自一些好朋友,为这些朋友送上无穷无尽的礼物,再为他们送上无穷无尽的朋友……嗯,这样一来,比比格尔就永远不会感到无聊了,因为她总是会有欲望,而她所希望的东西,总是会有的,且是无穷无尽的。
比比格尔不是这本书的主角,甚至,她完全不重要。我却格外留意了她。或许就是因为,,她的样子竟和现代人那么相像。一本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小说,预先刻画了50年后的世相,也是够讽刺的。我们活着,和那个布娃娃有什么两样呢?要得到的越来越多,要占有得越来越多,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我们憧憬,我们祈愿,我们奋斗。欲望,实现,再一个欲望,再去实现,无有止休。然后,如同那布娃娃说的三句话——拥有你所能得到的一切,这就是完美的生活;有了这些,便会人人嫉妒;但由别人羡慕嫉妒恨吧,我现在想要更多……
我不觉得这样会幸福。这是一场车轮战,占有和对比,战车的两个轮子。在这样的追逐战中,人只会输掉,因为拖载着这辆战车的欲望是一匹野马,但生活永远不是它随意驰骋的草原;因为野马是难以跑赢的,习惯于无穷和自由这样的概念,让它从根本上失去了战斗力。所谓幸福,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解放;但解放的方式恰不在无限度地追逐与满足,而在有限度地减控与节制。想要多,便往少处去,退一步,才得天海的广阔与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