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宅宅
当前舆论场,确实会有很多奇怪的论调。比如,居然有为汪精卫翻案的。过去说他是“曲线救国”,辩护词还算羞答答;最近,我看到外头一份东西专门写他,题目赫然是“痛苦的爱国者”,俨然沉冤莫白的仁人志士,委实遮羞布彻底不要了。这种说辞,不为表现正确,我也是要抵制的。
人性之常,眼见历史已成陈迹之后,都会喜欢“反转”。但汪精卫之落水叛国,后半生踏上让国人瞠目结舌的人生轨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今即便蒐集内外所有文献材料,都找不到可以为他缓罪的证据,此非敝人臆断,实是目前史学界共识。洗白,是无望的了。前些年,台大民国人物数据库也终于面向大众开放,海量相关档案涌现,仍无法影响现有结论,即为显例。可以断言,这位前“民国元勋”,注定身败名裂,永无可能翻身。这一点,李志毓先生那本新著也提示很明白了。历史固是文献,但本身是寓有惩恶扬善的性质与价值的。
有好事者为汪氏翻案,一大因素是“看不懂”,理解上出现干扰:“人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不是以身饲虎又何必要呢?”事实上,我这位广东老乡,腆颜投敌的动机,向来都是很明白的。
第一,此公权力欲太强,争权夺势早就是职业本能,一旦败北势必垂死挣扎,乃至不惜认贼作父,属于自然的权力逻辑。当年二虎相争,他力有不济败下阵来,从此投闲置散,甚至性命难保,焉能不求东山再起反击?本来,他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生平最大本事除了诗词文章,就是煽动力,可惜到底高知“投笔从戎”出身,势力范围局限在文官系统,能影响到的几乎都是“空头司令”,手上无一兵一卒可发号施令,是无力量反抗的。对当时的他来说,要想“翻盘”,开门揖盗引鬼上门,已是权且尚能一博的唯一选项。“权力欲”才是解读汪氏的最关键钥匙。类似他这种人格型号,历史上代不乏人,平日不贪财不好女色,但权力一旦遭剥夺,痛不欲生。想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初,亦曾力邀他出掌文科学长,他不屑一顾,还不忘暗讽几句,可见一斑。
第二,这个人太骄傲了,为人太自负了,那耻居人下的性格,也在最后关头推了他一把,从此堕入深渊万劫不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毕生奢望的最高级,但你我得明白,“一人之下”对他这种人而言,毋宁是一种最严重的公开羞辱。这里无法纾缓的微妙在于:本来,他是被视为“接班人”培养的,事实上也是最名正言顺的,岂料浙江奉化蹦出个插队的,十拿九稳的第一把交椅好端端让人家半道劫走了,你教他如何吞的下这口气?那些鞍前马后虎视眈眈嗷嗷待分利益果实的亲友旧部们(虽然都是耍嘴皮子的),又该如何安排?此时的他,实在毫无对策,手上的好牌都被抽走了。
现有史料表明,一开始,他还曾幻想西南军阀那边都会听从于他,导演一番“尊王攘夷”戏码啥的。结果不试则已,一试万箭穿心,平日觥筹交错酒桌上唯首是瞻的种种承诺,待要真金白银兵马粮草孝敬时,无一例外都暴露“塑料交情”,愣没一个搭理他的。为此,他是极感灰心沮丧的,所作诗词也有心境流露,诸位一翻即知。此计不成,此路不通,最后急火攻心,走了“外援”,直接引狼入室,这大体就是粗线条的“投敌真相”。老实说,在很多“心路历程”上,我觉得汪精卫与吴三桂是非常像的。至于他眼光短浅,见识凡劣,误判形势,固执以为战必败,导致求和主义上脑云云,反倒是很其次的助长因素。所谓“烈士情节”,更比拟不伦。
而且,不管他“初衷”如何,汪精卫的后期表现,也可确证他手上是沾满同胞之血的。说他罪无可恕恶贯满盈,毫不为过。我以为汪氏最不可原谅,也不应该翻案的着重点,也在这里。除非神经错乱,绝不可能为一个肆意滥杀之人辩护。这个人表面上文质彬彬谦逊有加,事实上动气杀心狠起来,可谓毫无人性可言。近几年,因故翻阅了好些相关一手材料(比如司徒雷登今井武夫金雄白邓之诚等人的传记日记),感触尤深。有材料表明,当初日机围歼重庆,那臭名昭著灭绝人性的“无差别疲劳轰炸”的点子就是他出的。此人弥留之际,都还不忘那些恶念,且倒打一耙污蔑志士是背弃先烈理想,真令人哭笑不得。“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汪氏如此残害同胞,主动作恶,事实昭然,再吹嘘他如何“痛苦地爱国”,那是荒谬绝伦的。我的看法很明确:判断历史人物,扯“初衷”都是虚文,惟有“观其行”才是做判断最靠谱的依据。
只是说,如果不是一味地脸谱化看待,汪氏自非一无是处之人。若添几句平情之论,我以为有三:1,才情是极高的,诗词文章确可跻身晚近二流以上;2,他对待文人是比较礼遇的,自身亦时有书生的一面,此看龙榆生陶亢德等不难领会到;3,此公暴毙前夕,对于叛变事仇当真有悔意的,诗词流露而出的凄苦愧恨之情,极其真切恐难作伪。仅此而已。评汪,底线是非观当是随时必备的:知识分子擅长理解人,爱设身处地白送宽容论,固然是好心肠,但若总习惯用话语构建起来的幻觉欺骗自己,则未免过分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