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宅宅

朱自清的散文，显然不是真好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做”的太过。前些日，有一位条友私信考我，“怎么看待朱自清文章？”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两个字恰当：太做！

这个评价，其实也不是我的“原创”发现。早在1930年代，那时还在清华中文系上学的吴组缃，就当面对其老师朱自清本人这么说过。朱自清先生气量大，听罢不以为忤，是默认这个评判的。放在民国散文圈，朱先生的水准大抵在二三流之间，我觉得这个定位才是符合实情的。朱先生的文笔，用在写学术著作，反倒是极佳的，当得起“清通”二字，可与胡适较量；移来正式写文章，却往往“做”过头了，尽铺排而不懂得节制。四川话，“提虚劲”也。

什么是“做”太过了？这种文风说不太清，但很好指认，因为特征很明显：大抵就是，遣词造句太过雕琢，情绪表达过于刻意，形式大于内容，导致的后果，就是文字造作，行文拘谨，感情不真，甚至套路感过明显。朱先生那些名篇，《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等，都有这个缺陷。缠绵悱恻，若不胜情，但读者会觉得“腻”。何以会有腻味？就是直觉不真实，虚话也忒多，此即孔子吐槽的“文胜质则史”。这里的史不是历史，明白说是流于虚伪浮夸的意思。文如其人，朱先生性格太认真严肃，落到写文章上，其文体特征就是千锤百炼的，但一篇千字小文又不是我潮汕老家牛肉丸，哪经得起这般捶打？不是认真不对，而是使错了方向。

这种文风，因为影响太大，其实也流弊甚广。后来的汉语散文，冒出大量文笔绝好但内容空洞的文章，几乎都能追溯到这个民国污染源。中高考应试作文，郭敬明式的喊疼文学，以及一些矫情受捧的网络文学作品，都能看到这种“朱氏美文”遗风，在发挥作用。海外的琦君董桥，国内的杨朔余秋雨，名气都是一时无两的，“致敬前辈”的礼数也是够周到了，可麻烦就在这个痕迹太重，均可认证为朱氏文风的“当代门徒”，是既深谙其径，也为其所累。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朱自清化：“文字精致”，“结构规范”，还“偏爱抒情”，浅者容易让“文采”震住，明白人则必受不了那股肉麻兮兮。朱先生的文集，我看起码三分之一都不免这种肉麻感。人的感受真是很奇怪的，轻佻浮滑会让人肉麻，可太像模像样了也照样产生肉麻感。这里面的分野，我想是一种分寸感，古人谓之“度”，它是文字高手与普通作者的界点。

追讨的再远一点，这类文风的始作俑者，当然可说是六朝文章，朱自清先生无需负总责，甚至也是“非完美受害者”。我知道，六朝文章很多文坛大手笔都佩服，但六朝文的根本问题在于：好的极好，是中国文章中最上乘的明珠；差的极差，可说是装腔作势及文字游戏的集大成，代表着汉语传统中最无聊至恶俗的一面，学的偏一点就容易弄废了。鲁迅兄弟痛恨韩愈，认为老韩是古文传统的祸首，其实韩文公再怎么“败坏中国文学”，至少人家是言而有物的。韩集里，就连谀墓文章，材料都是很扎实的，不像今之自媒体作者，接了软广费还随便AI凑字数。好文章，情绪到位，内容充实，才是最根本的，文采并不重要。新凤霞字都不认得多少，部分文章就极好，乃至好过大文人吴祖光，正在少修饰，有洗练之风。

民国散文家，我个人觉得真正达到天花板级别的，二周兄弟之外，还有张爱玲与废名。不止是文笔好，组织结构游刃有余，情绪也能点到即止，更重要在识见也高。文笔、编排、识见，这三样是能看出一篇文章的好坏、一个作者的高下的。朱自清的散文，恰在文笔“太好”，编排太“规则”，识见上也是老实人，似乎不怎么敢说立异的话，不敢越雷池一步，太“拘”。最终整成了袁枚调侃的“惧于放脚”。归到一个字形容，就是开头说的“太做”二字。余光中批评朱自清非常狠，其实他自己也有这么个局限。当代成名散文家里，我看余光中水准是远不如止庵的。

说这些，倒无意苛责招架，惟斗胆道几句实话。文章这东西，似乎略识之无者都会，网络时代更是“人人皆作家”，但要写好真的很难，能达到“通”这一步（汪中所谓“再读三十年书，可以望不通矣”）往往都得用尽一生心。前日重翻《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看胡老先生随口议论，居然说从韩愈到皇甫混孙樵等，文章“没有一个是通的”，“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照他这毒辣标准，其老学生朱自清的文章，估计离“不通”还有段距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