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宅宅
我很不喜欢晚年时候的李敖。李大师老了以后,精神气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既“鸡贼”又“窝囊”。
说“鸡贼”,就是摇身一变,近乎沦为走江湖的游方骗子,中心思想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捞钱,使尽浑身解数将自身娱乐人物化,可说和过去卖艺、卖药、算卦、相面之流没啥区别;说他“窝囊”,是早已背弃年轻时代的理想与志业,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四处耍宝、打秋风、插科打诨、左拥右抱、轻浮放荡、自吹自擂、大言欺世,什么下流话都可以飙出口,一切下三滥满不在乎,在电视上经常和光同尘得宛如“小丑”,整成卡夫卡小说里的“饥饿艺术家”,哪还剩有一点志气?英雄气短,齿豁可鄙,忍把半生浩荡、汹涌、炽热的浓情热血踏在地上作践,这就是晚年李大师“窝囊”的地方。
如果人生可以脱节来看,30岁的“李敖之”,定然会唾弃60岁之后的“李大师”,这是可以确信的。鲁迅说,“一个人最紧要的是‘晚节’,一不小心,可就前功尽弃了!”这话仿佛就是留着损李敖的。李敖过世后,闺中密友陈文茜写文解释,说晚年李敖觉得半生努力都给那些宵小之徒给“套取”给“骗走”,他的高义薄云得不到尊重,社会又完全进化成花花世界面目前非,反衬得所有理想都像是个笑话,是以放弃宿愿佯狂玩世——这固然能解释李敖转变的隐微心曲,可如此“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到底是可悲的。
数落李敖“鸡贼”与“窝囊”,就是跟过去的人生对比出来的。李敖年轻时,确实是个汉子,顶天立地宁折不弯国士之风,我很佩服。现在看来,他当初的“三进宫”本身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上头也屡屡暗示他只要稍稍服软表态,就可以出入自由,甚至立施荣宠,他一笑置之,宁愿到铁窗内当囚徒也毫不松口,尽管连这条命都是生死莫测的。有狱友回忆,当年经受严刑逼供深受折磨的他,依然敢与审讯人员开玩笑,铮铮铁骨不是乱说的。近代以来文人,绝少可以做到他这种决绝的,其意气雄心足以和谭嗣同林觉民秋瑾们比肩,一起在潇潇暮雨中登楼行舟傲笑江湖,宁有愧色?这也是李敖年轻时的自我定位。李敖最大的功业,并不在那千万字的出版物,而是曾影响、激发过整整两代人。这样的李敖,拿去和《虚拟的十七岁》的作者对照,就显得很荒诞。我常常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前后反差到这种地步?
早年李敖并非不得志,而是畸士自甘放逐。他是1950年代的台大研究生,是社会精英的储备,身边的同学无一不是混得风生水起,不是锦衣玉食当名教授,就是飞黄腾达高官厚禄,李敖哪点输给他们呢?不说才干学识,连相貌风度都佼佼不群,这是庄因的回忆录也可以验证的。他看不起这种或明哲保身或降志辱身的生活态度。他有一位好友施启扬,后来做到部长级别,他写文嘲讽,“在从仕的热衷下,他曲学阿世,一路朝所学和所用变成两截的绝路走去”,毅然与之割袍断义。他可以有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前途,是不屑一顾亲手“断送”的,然后选择了这么一条“绝路”,为了社会公义,为了后世太平,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很多人不喜欢李敖,将他一生否定,其实是“精致主义者”看不见“英雄”,也不相信有人会为了“情怀”二字舍身相陪以名殉之。只可惜,晚年李敖,并不比施启扬之流清高慎独多少。
有人说,晚年李敖虽与世俗彻底同流合污了,但他还不断写文出书,仍不失为个中翘楚云云,这其实也有误解。可以说,李敖60岁之后近乎才尽,所写无非两种:1,讲话稿;2,将旧作改头换面炮制,巧妙地自我抄袭。后一点也正是晚年李敖“鸡贼”的地方。有心人大概可以发现,大约从《上山·上山·爱》开始,李敖就自创了一种手段:搬用一个情色故事为噱头,将大量散文旧作改写填充,以此很不得体地赚第二轮稿费。后来,他自封是“六不伟人”:“不合群、不阿从、不曲学、不逃世、不寒酸、不孤愤,是中国自古到今最独来独往的伟大知识分子”,但是这些大话体现出来的还不是自大,而是悲哀。那么老了,仅仅只是不甘寂寞,还需要给自己到处找理由,从而获得精神宽解,这是真正的悲哀。
晚年李敖,唯二不改本色的,大概就是“家国情怀”与“难忘师恩”,也惟有这两点也才让他有难得的真诚流露。谈到“故国”,他脸上都是惨怛之忧悦然之喜,提及年轻时施恩予他的老师严侨胡适之等人,顿然深情款款,这些情绪变化都是很难作假的,更何况他确实维护了一生从无异辞,是为本色。这是他特别可贵的地方,也是最像传统中国文人的地方。专栏作家小宝说,“平心而论,在那些自以为是的中国文化人里,李敖读书最多,文字最好”,这判词还不够全面到位。应该补充一句,在这些人里,李敖狂起来最狂,真诚时也最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