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你双腿瘫痪后，脾气有改变吗？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具体有什么表现？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你发怒的时候，你母亲会怎么做呢？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你恢复平静之后，她又会怎么做？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她没有带你出门去看看吗？“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你听到这话，心里怎么想的呢？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你同意让你母亲推着出去走走吗？你的反应是什么？“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活着有什么劲！”这时候你母亲会怎么做？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她说了什么？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你那时知道你母亲的病情吗？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母亲的病情究竟怎么样？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后来你对你母亲的态度有所改变吧？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你母亲在做什么？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的神色如何？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你怎么回答的？“什么时候？”你母亲说了什么？“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你终于答应了出门，你母亲的反应是怎样的？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你答应了明天吗？“好吧，就明天。”我说。你母亲接下来的反应是什么？她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你同意准备了吗？“唉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接下来你母亲是什么反应，又跟你说了什么？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说了多久？她忽然不说了。为什么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不说话之后，又干什么去了？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之后回来没有？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为什么没有回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这样的情形是在你预料之中的吗？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你更没有想到的是什么？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你最后看到你母亲的时候，有什么感受？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可以用什么来比喻？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你母亲最后留下了什么话？是谁告诉你的？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后来你去过北海看菊花吗？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那些菊花是什么模样？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那个时候，你懂得了你母亲说的话吗？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你妹妹慬吗？妹妹也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