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10-29 22: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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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多年来,每次说起长寿湖或他自己想起长寿湖,老铁的眼前总是首先浮现这样的情景——

大风吹,窗玻璃颤抖作响,天灰白,没有流云,湖水灰黑,白浪时隐时现。

这情景出现在1972年的春天。那年老铁12岁。

现在是2018年8月。老铁快58岁了。

老铁去长寿湖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为什么唯独那年春天的那个时刻、他在一间全是玻璃的圆房子里所面对的情景是那么刻骨铭心?以至于都成了一个几十年的习惯。就这,老铁多次问过自己,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能说服他的答案。

今天,朋友们送他进长寿湖。确切地说是送他去长寿湖东岸一处叫王家湾的村庄。

这群朋友全都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

中学同学中有一位女同学,大家都叫她二姐。二姐在王家湾租了一栋农舍。

今年的5月7日,老铁回重庆参加中学同学会。二姐给了他这栋农舍的钥匙。二姐说,聚完会就去,各人去翻去找,吃的用的啥子都有,到时候喊小劲知日他们送你。

中学同学会后,老铁没去长寿湖,他去了成都。老铁去成都是见一位叫伟哥的中学同学。三天后。老铁直接从成都回了海南。

8月8日,老铁回来也是参加同学会,是大学同学会。开会的地方在成都西北方的街子古镇。开完会,老铁在成都又和伟哥见了面。老铁从成都直接到了长寿。

长寿湖在长寿。长寿是老铁的出生地。

本来老铁是想在重庆停一两天的。老铁要见见二姐、见见家人。在老铁把行程报告给三共时,三共说先下去,我俩个一起赶回车。老铁想二姐过几天也会去长寿湖,晚点见也行;至于家人嘛,还是晚点见也行。老铁依了三共,到重庆时没出站,两个一起乘动车去了长寿。

老铁自以为对王家湾对那栋农舍已经有些熟了。这缘于今年以来,二姐和同学们时不时地在群里晒那里的照片说对那里的感受。老铁心动了,他还自以为是的写了两首诗送给二姐。

在“蓝湖西岸”住宅区外边。长寿湖被树林遮住了。曾经有过一间全是玻璃的圆房子的那处高坡也被树林遮住了。小劲伸长颈子踮着脚尖指着东方,小劲说那方向,就是那方向。那方向是湖,是湖里边的一座叫“平安寨”的岛。三共说看都看毬不到,等哈再说。小劲说翻过“平安寨”就是,你娃发挥点想像噻。00说都这凼凼了,还用得着想像吗?小劲说龟儿子些一点不浪漫。三共说只有老铁想浪漫。老铁说老子还真不想浪漫。

在“蓝湖西岸”里,青青有套房子。青青的丈夫史教授把房子收拾得舒适清爽。围着大条桌喝“普洱”,说上次在这里的聚会。上次老铁没来,但见过发在群里的照片,除了现在在坐的,还有颖、铁牛、二姐、三三好几个。

屋外浓荫遮掩,不太热。这里离湖更近,但老铁还是没闻到湖水的水味。老铁觉得那水味是应该闻得到的。

史教授的花花草草长得繁盛。老铁发现一米开外的无花果树上有个马蜂窝。这蜂窝比老铁站的地方低,马蜂们要先升起来才能飞出来。蜂们的这一出入方式增大了人被蜇的可能。老铁有点慌。给青青说。青青也有点慌。史教授说早就发现了,没事,我每天都用水冲,看它们受不受得了。马蜂窝和趴在窝上的蜂们果真是湿淋淋的,而且蜂们苯拙迟缓。老铁笑,老铁觉得史教授的处置办法有意思。

在中学时,老铁一直暗恋着青青。同学中喜欢青青的还有好几个。有一天在群里,老铁提议这几个当年喜欢青青的和史教授喝一次酒。伟哥说你几皮叶子准备和史教授“决斗”吗。三共说决斗是不可能的,都这把岁数了,冒点酸是可以的,比如铁娃念几句诗呀,你伟哥来忆段“苦”呀。颖说三共你娃拉小提琴,我唱小夜曲。这样,几个当初喜欢青青的就都暴露了。

(几皮叶子,重庆话,几个人)

中午,青青、史教授作东,在“胖子鱼”吃鱼。

老铁想到同学们上次在这里的聚会、想到青青肯定读过自己发在群里的<我们的风景>,在这篇散文中老铁说到了自己的感动。老铁也就很高兴很坦然的接受了青青史教授的好意。老铁看三共,又看小劲几个男同学,还把00几个女同学挨个瞄了瞄。个个都不露声色处之泰然。老铁想他们恐怕都不记得在群里的说笑或者根本就没当个事。

老铁还是坐知日开的车。知日问啷个不去坐教授的宝马。老铁笑了两声。这时和史教授青青单独在一起,老铁真还有点不自在。

去餐馆的路上,老铁又看见了长寿湖的大坝。大坝直直的向东伸去,好像没有尽头。

大坝很雄伟很壮观。就是现在,老铁还是这样认为。

过去,在1988年以前,老铁每次来长寿湖,总要去大坝上走走。每次,老铁都有一种自豪,一种莫名的自豪。从88年到现在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老铁又来了长寿湖很多次,但他再也没上过大坝。

原因是在88年,老铁看到了一份关于龙溪河水力工程的报告。报告说的是在民国时期,世界著名高坝专家、美国水利垦务总工程师萨凡奇领导的专家队伍对龙溪河狮子滩水电站的考察钻探规划选址及坝体设计的一整套方案。原来如此。这和大坝旁边的纪念亭里的碑文内容完全不一样。怎么不实事求是呢?老铁就这样对这大坝没了兴趣。

在“胖子鱼”餐馆。老铁去卫生间。出来后老铁没急着回桌,他看大叔大妈们剖鱼。鱼有白鲢花鲢、有翘嘴鱼鳜鱼、有乌鱼鲶鱼。空气里仿佛有了湖水的水味。老铁看着、闻着,老铁的左大拇指摸左食指。老铁摸到了那道伤痕,这伤痕是被鱼弄的,就在长寿湖。

老铁认识长寿湖是从鱼开始的。不是吃鱼,不是上面说到的弄伤手指的钓鱼。老铁记得自己当时有三岁那么大。一条鱼从麻布袋里露出后半身。老铁的父亲把鱼拎起来,鱼倒立着,老铁的脑壳只到了这条鱼的肚皮。

少年时候的老铁每年都在长高。好些年,老铁长得再高,也没得春节时送来的那条鱼高。在初中三年级时,老铁终于长过了鱼。也是在那时,老铁对长寿湖的鱼没了兴趣。没兴趣,是单单指吃。老铁吃出长寿湖的鱼有了一股怪味。过了些天,老铁知道了长寿湖已经被严重污染。

现在,一条十来斤的花鲢做成了一大盆酸汤鱼一大盆麻辣鱼。

这些年,老铁几乎不吃淡水鱼。但今天,不管这鱼对头不对头,老铁不仅要吃,而且要使劲吃。

好,这鱼好,味纯正,鲜嫩柔滑。老铁真的是在使劲吃。

小三说前些年那个……那个、反正你们都晓得那个是哪个,搞啥子生态湿地,说是全亚洲最大的生态湿地。水一下都变好了。

小劲说现在还不是在搞。要持续发展噻,你们看环湖公路、严控房地产开发、移民、退耕、治污、那么青的山那么绿的水,老子退了休也来湖里头住起。

小劲是有发言权的。他是在坐的同学中唯一的在职长寿区官员。还有,二姐的那栋农舍,小劲是费了神的。

在7年前的早春,老铁曾到过长寿湖。是老铁的唐姓朋友安排的。那天唐有会,唐的司机陪同老铁参观。

老铁只在一处地方站了十几分钟。那处地方在“蓝湖西岸”的北边。原来那一带是庄稼地荒山坡,山坡的山嘴像条长舌伸进了湖。现在全变了,全是人工草坪、刚栽的芙蓉树、花坛、公路、停车场、硬化的小路。向湖里望去,湖岸一道黄白的涨落带,岬顶处有几个钓鱼人,湖水蓝黑,远山青碧。沿湖岸南望,到处都在建房子。问司机,过去的长寿湖招待所在哪里?司机说你说的地方我都没听到过。老铁当然知道在哪里,眼前是没了,但在他自己的心里,特别是那栋全是玻璃的圆房子。

上车,向南。过了大坝,老铁说走邻封呀。司机说中午去吃“胖子鱼”。都看到餐馆靠公路的那道保坎了,老铁叫转头。老铁不想吃湖里的鱼。

现在,老铁吃得满头大汗。虽然大风扇轰轰吹,老铁还是满头大汗。

老铁给史教授敬酒。酒是史教授带来的“大洪湖烧酒”,十几年的老酒醇厚绵软。老铁说好鱼好酒好兴致,我来说个好故事。

老铁说当年,就是中学时候,青青最讨我们男娃儿喜欢……小劲说莫“打击”一大片哈,我声明我就不喜欢。白水说我还是个梦虫虫,不晓得喜欢不喜欢。知日憝起笑。三共说硬是酒壮狗熊胆。青青给老铁递眼色,还使劲摇头。老铁装着没看见。

老铁虽然装着没看见,但说的还是有些收敛。老铁只讲那年冬天和伟哥去“川维厂”看青青。在一栋砖楼三层楼上的一间房间。老铁伟哥和青青交谈理菜弄饭。老铁和伟哥发现了床底下有双白的男式蓝球鞋。眼神一交流,老铁和伟哥两个的心直往下沉,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匆匆告别。真是垂头丧气,连爬那坡梯子坎去车站的力气都没有,真像是丢了魂。史教授哈哈笑,说我当初该把鞋子藏起来哟。00说藏不得,藏不得,事实证明那双鞋出现在了它最该出现的地方。00指老铁,说看嘛。又指三共,00说看嘛。00紧接着脸朝史教授,又说看嘛,只有史教授和我们青青最般配。就是,就是,那还楞起做啥子呢,哈哈哈,大家一起给史教授敬酒。

午后的太阳更加火热。

老铁他们和青青、史教授告别。青青说看你们吃得勒个扎劲,明天我来做条鱼。老铁说不用了不用了,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史教授说她的酸菜鱼真的可以。小劲说我们带得有吃的,勒个热的天,莫搞中暑哟。(勒个,重庆话,这样。扎劲,重庆话,起劲)

上车。车向下滑行,过岔路口向左。公路左侧是过去的食品站,再向前,看见了泄洪道,接着是大坝、大坝边上的纪念亭。车过泄洪道,路两侧的水坑边有人钓鱼。上坡,树林茂密。老铁等着。老铁知道要不了十几秒就能看到湖水。车到了团山堡的坡顶,左侧向湖那边又是房子又是树的。老铁还是没见到湖水。正当他聚精会神不放过左侧的每道“缝隙”时,一股突入其来的强烈困倦叫老铁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在滑进睡梦时老铁长长地叹了口气。车上的三共他们以为他在出粗气。

在睡梦里,老铁又坐在了成都街头、一处叫兰花坊的露天茶坊。老铁正对着繁忙的街。伟哥在他的右手边、对面是艳丽的蝴蝶兰。伟哥说你是同学中变化最大的,啷个搞起的噻,比我们苍老了起码十岁。老铁笑,苦笑。老铁想抽烟。老铁自己的“三五”没有了,他去拿伟哥的“黄鹤楼”,可老铁的右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老铁醒来。这一觉就五六分钟。老铁的右手被三共压着。

车正行驶在陈家岩的山腰间。左侧,一坡正在挂果的“血脐”林一直到湖边。湖水比老铁想像的深蓝没有想像的开阔。湖上有船,船拖带着金色的尾浪。

这两天,老铁时不时地就着goodg和百度地图研究长寿湖,重点是以王家湾为中心的湖的东岸。眼前的景观加上老铁的地理素养告诉他王家湾就快到了。

前方出现了路牌,蓝底白字,中英文对照。上面一块是王家湾、下面一块是七妹农庄,两个箭头都指向左。

车往左拐。陡坡,车一沉。有点失重感。三共说你娃稳倒点。知日说醒嗑睡该。老铁想到了二姐。

二姐是去年的下半年才真正“醒”来的,这里的“醒”是就她的梦想说的。

二姐有个梦想、二姐梦想有处自己的农舍。这梦想很久远,可能是在她西山当采茶工时,也可能是在初中下乡学农的某一天。去年9月,二姐决心要实现这个梦想,或者是这个梦想驱使二姐去实现。二姐和三三几乎每个月的每个周六周日都在寻找,从整个重庆逐渐缩小到长寿湖。她们,有时也有小劲。她们找了西岸找东岸,汊汊湾湾,旮旮旯旯,她们围着长寿湖转圈圈。终于有一天,二姐三三停在了王家湾。

在陈家岩的西北坡,一坡下去是两座半岛三道湖湾。这三湾夹两陆的形势有些像人的、大拇指叉开其他手指紧闭的右手。在“手掌”的虎口处就是王家湾。

王家湾总共有十七栋房子,新的旧的高的矮的甚至还有垮塌了的,它们或独立或连排;房子的朝向也不一致,向东向南向西就是没有面朝北的。

二姐的农舍在最西边,挨着湖。说挨着湖也不太精准,中间还隔有一长溜稻田。

二姐的农舍坐东朝西。北边,是从小土岗下来的柚子树林,接着树林的是种着红苕毛豆的大沙田,大沙田一直伸到湖边的岩坎,岩坎叫沙田嘴子。南边,是从另一小土岗下来的柚子树林,接着几小块红苕地菜地,向西又是树林,树林里的树杂七杂八,一直到陡立在湖边的石崖,这石崖叫“老哇嘴”。背后,是东方,是土坡,是上面说到的两个小土岗连接的“鞍”部。正对,也就是西方,一湾湖水,被沙田嘴子和“老哇嘴”夹着,叫竹林湾。从湖湾一直向西,对面是长岭岗的湖岸。

二姐的农舍最新。二姐租下来后又花钱雇人修整了一番,太阳底下白晃晃的。新是指主房。主房是白瓷贴面的二层小楼。二楼有阳台,楼顶有一圈不锈钢的栏杆。在楼前的小坝子外边,二姐搭了一片平台,木质的,围着木栏。小楼的北墙挨着三间旧瓦房。

再生稻正在扬花。

太阳底下,老铁站在平台面对湖湾。老铁深深呼吸,空气里有稻花有腥湿的水有正在成熟的柚子柑橘有青竹有笆蕉,没有一路下来生怕踩到的鸡屎味。老铁睁开眼,湖面如镜,草滩上一只苍鹭三只白鹅。

知日把床垫搭上栏杆。老铁听到知日说安逸噻。老铁听到自己说安逸确实安逸。

老铁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00、小三、华妹三个铺好了床。问老铁住哪间。小楼的一楼是堂屋和两间卧室加卫生间,二楼是客厅和两间卧室。老铁选了一楼外边那间。00说当西晒哟,热哟。华妹说要是我就选里边那间,凉快些阴暗些。三共说他娃在海南没晒够,回来继续。老铁说都没长眼睛,嫩个大扇窗子,还朝湖,通风透气。三共说那去二楼。老铁说要沾地气呀。小劲说听他编,他娃就是等三更半夜女的好翻进来。三共说翻个铲铲,嫩个粗的窗棍棍。小劲说好呼唤他噻。老铁说是是,争取给你们找个农村大妈。小三说巴心不得。

自己的婚姻史在老铁的脑壳里闪了闪。这一闪,闪得老铁的心脏隐隐作疼。

老铁的心脏从2009年底就有毛病了。这事,朋友们多多少少都知道。

这次来长寿湖,老铁主要是想好好休息。

老铁的房间有两张床,老铁选了靠门的那张。窗下有一小书桌,桌上堆放着二姐两外孙的书本文具玩具,老铁把波拉迪奥的小说<2666>、还有铅笔稿纸纸和它们放在一起。老铁站在撩起了窗帘大开着的窗前,他想像深夜里窗外站着个黑衣人。

老铁想到了夜晚,一个原因是热,太热。天气预报说长寿是40℃,这湖边恐怕有40二三。老铁喜欢热不喜欢冷,但像是在火炭上烤,哪个也难过。忙厨房的白水说他的摇裤都汗湿流了。

关起门,三把风扇抵着吹。男的都光起上半身。照常吃饭,照常喝酒,吼河震天吹咵咵。

出门。太阳还是白晃晃的。三共、00几个回长寿。小劲留下来陪老铁。(摇裤,重庆话,内裤。吹咵咵,重庆话,聊天)

小劲跟史教授、青青走了。

老铁还站在村口。坡下,在公路拐弯处,芭蕉林明亮透绿,像一垛墙。

汽车的发动机一直在响。过一会,老铁才发觉是蜜蜂在脑壳边飞。老铁认出是中华土蜂,他挥手把蜜蜂赶走了。

老铁没能“赶走”青青的一句话。

车要开的时候,青青从副驾驶座歪倒在史教授身上,青青瞪着亮眼睛,她说一个人了哟,照顾好各人啰。(各人,重庆话,自己)

老铁回屋。在徐姐家的厨房外,徐姐的黑鸡们在啄食老铁倒的剩菜剩饭。老铁想起了垃圾。他又回到晒坝兼停车场、在一大笼刀豆藤边端起装垃圾的撮箕。撮箕是那种撮谷子麦子用的大撮箕,黄蔑条编的,旧了,口边有些破。

倒垃圾的地方在村口。顺路下去八九米,左边,水泥做的垃圾屋像座躺在路边的小坟墓。垃圾屋覆盖着南瓜藤叶、有些往坡下倾斜、只在前面开着口,里面的垃圾少、陈旧。老铁端着撮箕不晓得啷个才能倒进去。路的另一边是陡坎,坎坡坎下都是垃圾。老铁四下看看,没人。一扬手,哗啦啦,他自己的垃圾飞的飞滚的滚。老铁倒扣撮箕嗑两下。还是没人。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老铁只走过从村口到二姐屋。这段路,上坡下坎一个来回估计也就一百米。过去这二十多个小时,老铁还没有近距离、清楚地看见湾里的人;听是听到一些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老铁对着徐姐家黑洞洞的厨房。鸡们像认得老铁似的拉长喉咙咯咯的叫。老铁喊了两声徐姐。没人应。二姐在微信上给老铁说过徐姐和一个姓方的大哥。

下完梯坎是平路。路是二姐修整房子时浇筑的水泥路。过了徐姐家的晒坝,路右边是竹林,左是旧瓦房。早上,小劲做泡蛋丝瓜面,老铁清扫冲洗。现在,地上又有了鸡屎。也怪,这些鸡屎还是不臭。

阳光照着了屋前的台阶,过一会就会爬上墙钻进屋。阳光柔和,比成都重庆长寿的柔和,更没得海南的那么刺人。

但热,闷热,就是有风,也是热哄哄的风。人像是在蒸滤米饭的罾子里蒸红苕。

老铁没进屋,他到小楼南侧的芭蕉树下。坐在废磨子墩上,石头不透凉。芭蕉树有十几棵,阳光仍然穿透下来。老铁的右边是一块方正的水泥地,还没被晒着,地中间有一堆灰黑的圆木和树枝桠,地上的苔藓都干枯了。靠坡有半人高的篱笆,宽竹篾加麻绳木桩编成的篱笆绕到了水泥地南边,在芭蕉树下立了两根粗木桩,算是门。“门”外,一条水泥小路从坡上下来、再往“老哇嘴”去。路的那边是果园,靠近路边的是棵老柚子树。老树伸着两根粗树干,一根已枯死朽烂,另一根还活着,活着的在高处分杈,两顶没多少叶子的树冠间挂着五六十个沙田柚。

有狗吠。是七妹农庄的狗。老铁见到过它们,一黄一浅黄一黑白花。那只黑白花狗正冲着一个戴草帽背喷雾器的人,那人边走边挥喷枪边斥责。那人进了竹林,狗还不依教。(不依教,重庆话,不放过)

七妹农庄是农家乐,也临湖。在湾的北边,离二姐这边有六十来米。两栋楼房夹一旧瓦房,排成一排,一块大坝子,坝子上靠竹林边立着个蓝顶的车蓬,车蓬有些破了,蓬下面有辆红的小车。二姐小劲都认得农庄的老板老板娘。小劲一说,老铁觉得也可能认识。

有人来了。从旧瓦房边出来了那个背喷雾器的。他个子不高,旧蓝上衣黑雨靴,喷雾枪在右手。老铁迎了上去。

那人扬起脸,慢慢摘下口罩,可能有六十几,古铜色的脸还算光生。他说他姓方。这就是二姐说的方大哥了。(光生,重庆话,光滑)

方大哥不放东西,不坐,不要烟,不要茶。方大哥说不是客气,这东西有毒,大太阳天毒气更大。方大哥说早做晚做反正都得做,不做哪有收成。方大哥说他时不时就过来转转,其实我们这凼多安全的,关不关门没亊的个。方大哥的眼睫毛长,笑眯眯,一讲话小嘴就嘟嘟的尖起。方大哥说明上午给老铁捉只鸡来。他自己把鸡杀了把毛拔干净,问老铁会不会剖。老铁说谢谢你呀,谢谢你,方大哥,真是太麻烦你了,是好多钱?方大哥说钱付过了,别个专门扎咐了的。方大哥的表情像自己是做坏事的同谋。(扎咐,重庆话,叮嘱)

这个“别个”肯定是二姐了。

老铁想给二姐说说话。

老铁坐在堂屋。两扇对开的门留了一道缝。缝里有台阶、小坝子、木平台、木栏杆,有电线、扬花的秧子、田埂上的杂草、草滩,有湖水、湖岸、山坡上的果园房屋,有平缓的山脊、亮白的天。

老铁抄了一首诗,这诗是写给二姐的。在今年5月给过二姐,现在老铁又抄送二姐。

        在长寿湖畔

        有个女人

        我们都叫她二姐

        我们一大群50多岁的男人女人

        都二姐二姐地叫

        一声声    不管什么时候

        在哪里     我们都这样

        我们需要这样

        出自内心的呼唤

        像传唱了上千年的民歌

        二姐呀二姐

老铁去冲凉。老铁惊起了瓦房房檐下的麻雀。一阵扑腾,麻雀们大都飞到竹林里,叽叽喳喳。在过去的猪圈现在的淋浴房,老铁先用被晒烫的水冲蚊子,接着冲洗自己。

麻雀们陆续回到屋檐下。老铁把毛巾内裤晒在木栏杆上。栏杆北侧有石墩有十几个大鹅卵石,有两个可能是狗或小猪仔的石食槽,有很大一口泛绿水的大石缸,有木棍有犁把。这些都是二姐拿来当摆设的。大石缸边是去稻田的梯坎。一条四脚蛇昂着头在梯坎上晒太阳。厨房边上也有一只石缸,应该是捣糍粑的石臼。厨房被青青收拾得干干净净。锁上厨房门,老铁回堂屋。

有微信。小劲说他们己经到城里了,青青、史教授回屋了,小劲三共几个在乐园喝茶。二姐没回话。大学同学甘姐姐说她还在青城山,问老铁怎么样,灵感来没得?老铁做了个怪脸。

大学同学会“散伙”时,甘姐姐等几个组委会的同学希望老铁能写首诗,一首配乐的诗。这诗,老铁理解算是颂诗史诗类的,不仅是四年、四十年,可以说是我们这一生,这波澜壮阔的时代。这题目太大太深了,老铁完全没把握,只能试试。到现在,老铁在心头倒是试了几试。没劲。

老铁躺在床上,床是光床板铺被单。热是热,风扇吹起,还是能睡。老铁看大学同学会收录的诗。诗有十几首,老铁觉得亚军同学的最好,他自己的一般。自己的诗,如果与为中学同学会写的比,这诗就太差劲了。

老铁有点得意,他背诵起自己那首写给中学同学的<我们是同学>。

        —— 我们是同学——

我们是同学

这话     几乎就像“我们是中国人”

令人自豪和骄傲

我们是同学

这话   是多少个你我他(她)的日日夜夜

这是青春和激情的岁月

我们是同学

无论是天南地北的握手

或是西岩关俯瞰大河的清茶一杯

我们是同学

这话   满满都是纯洁友情

我们76级初中.78级高中的每一个

都是在这纯洁的友情中长大的

我们    我们是同学

四十年过去

我们谁都没把谁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啊

我们     76级初中.78级高中的我们

一个都不能少

迎接这春天的呼唤吧

在此时此刻

我们走进自己的教室

坐我们自己的板凳

用不再年轻的双手

轻轻的、轻轻的拍击我们自己的课桌

用不再年轻的嗓子

以风华少年的名义

唱我们自己的青春之歌

有感情才可能有好诗。老铁苦笑,还要有激情、好的身体。

这几个月,老铁的睡眠很不好,老是醒来,本来就只睡三四个小时,还要醒好多次,又不是尿胀,就是老醒来。

老铁己经迷迷糊糊了。他听到外边有动静。像是人在走,一种缓慢、拖沓的脚步声。这人没停顿,从西向东的走了过去。

老铁在堂屋里坐着,正对门。门敞着,左边的门全开,右边那扇半开,半开的门刚好能拦住射进屋来的太阳。

太阳西沉,快沉到“老哇嘴”最高的那棵树的树梢了。

那棵树是棵死树。阳光里,枝枝桠桠黑黢黢的。这附近,死了的大树不止这一棵。芭蕉林里有,倒在芋头地里的还有一大节,加上屋外边水泥地上堆着的,起码也有三四棵。比较一下,老铁觉得它们是同一种树。其他这么多树都青枝绿叶的,为什么偏偏就这一种呢?还一下子都死了。

这是种什么树?老铁想去看看,他没去,他只是喝了茶,点上一支烟。

老铁这个午觉睡得还算好。时间长,没做梦,比他预料的好得多。中途醒过一回,老铁没睁眼。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叫,老铁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现在也有鸟,还很多。看不见但听得见也分辨得出的是麻雀斑鸠八哥。看得见也听得见的是一种像麻雀但个头小得多的小雀雀,一群,啾啾啾,在左前方的背荫处飞来飞去。湖边还有一只白鹭,伸颈缩头一大步一大步地走。没苍鹭,没那三只大白鹅。燕子呢?二楼的屋梁下曾经有过燕子窝,它们啥没影影呢?

太阳到了树枝桠的背后。死树更黑了。阳光在冰箱上照出一道白亮。老铁把门又关小点,那道白亮就没了。起床到现在,这样的动作,已经是第三次。

老铁终于等来了人。

那人很远,从沙田嘴子正朝湾里来。一个戴草帽背背蒌的女人,七妹农庄的浅黄狗和黑白花狗一前一后跟着。

接着,徐姐家有动静。门响,铝盆响,徐姐喊二娃,还像是在撒苞谷籽,又喊二娃二娃黄二娃。徐姐唤鸡,好大的声音拖得好长。脆生生的童声。徐姐说又“条”哪去了,转个背背就没影子了。童声嘀咕。徐姐吼放起放起,你那肚皮还装得下呀。(“条”,重庆话,跑)

大沙田上的那女人已经进湾,她走在堤坎上,扇着草帽。狗不见了。这会,徐姐家那边只有鸡的动静。

这些都不是老铁要等的。

老铁在等他迷迷糊糊要睡不睡时听到的那个人。老铁相信那是人,不是幻觉,更不是……

老铁想海明威的<乞里马扎罗的雪>。在这部小说里有秃鹫、獵狗、骑自行车的警察。

死树背后的太阳开始发红。

有脚步声,还是从右边过来。老铁的心一下悬起又马上落下。不是,不是的。这脚步声干脆、轻盈。老铁的心咚咚地跳。

一个小娃儿,有五六岁。他撑着大石缸转脸看老铁。接着他撩水,把脸贴近水面。老铁放下双脚,喊他过来。

小娃儿贴着左边的门框,半边脸,笑。老铁喊他进来。

小娃儿进屋,他双手撑一撑长凳,扭过身,又转过来。小娃儿很丑,小豆豉眼,大咧叉嘴,暴牙巴还缺了几颗。但皮肤白,很白,不是白化病的白,是健康。这肤色在农村这么大小的娃儿中很少见。

你叫啥子?小娃儿问。

你该叫我爷爷。我说。

那你叫啥子呢?总得叫啥子噻。

你猜,猜我叫啥子。

小娃儿和老铁面对面,他看着麻将桌上的那堆梨子,小娃儿说肯定是一个姓,李爷爷。

老铁拍一下小娃儿的光腿,汗渍渍的。聪明,老铁右手指指左手方,说,去拿一个。

小娃儿摇头。

拿嘛,奖励你的,像幼儿园的小红花。

小娃儿起身,扑过去,拿起一个又退回来,坐下,他说我过这个热天就读小学了。小娃儿抱着梨子对着梨子说。

现在吃不吃。老铁指指梨子。

小娃儿摇头,说,我肚皮吃得很饱。

这些天都没见到你,跑哪去了?

坐席,我们在狮子滩。

哦,小娃儿家家也坐席?

坐,大人给了钱的,不坐啷个行。

为啥子呢,为啥子要坐席呢?

小娃儿伸左手指门外,说,操家湾的张婆婆翘杆了。(翘杆了,重庆话,死了)

哦。老铁想难怪这两天静悄悄的。

老铁起身,开冰箱,捧出半个西瓜。这西瓜是上午中午吃剩下的。茶几下还有两个,是青青、史教授送来的。

老铁和小娃儿吃西瓜。徐姐喊二娃。小娃儿说这回你该晓得我的名字了。老铁说二娃,黄二娃。黄二娃说喊二娃就要得,哪个都晓得是我。

老铁让黄二娃把剩下的四牙西瓜和那些吃完后的西瓜皮都抱走。两个不锈钢饭盆,各装各,西瓜皮给鸡吃。

太阳已经红了,可以叫它夕阳,还在树枝树桠背后。

没云。哪里都没云。天空的颜色因离夕阳的远近有所不同。

鸟好多,乱飞乱叫,还夹得有蟋蟀和不知名的虫虫。大沙田的果树林染上浅红。湾里停了一艘带蓬的小机动船,船边是那三只大白鹅,没白鹭。在长岭岗的湖岸草滩上,白鹭像五张小小的白手帕。

老铁觉得自己多虑了,有点“神经”了。

老铁把长条桌搬上木平台,还有木靠椅、长板凳、茶壶、茶杯、烟灰缸、香烟、打火机、纸币、风油精、蚊香。老铁开冰箱,拿出剩下的一盆酸菜鱼,把一个西瓜洗了擦干放进去。老铁调好电饭煲,要把剩饭煮成稀饭。老铁在睡的那间房里点上蚊香,关门关窗。老铁昨晚上领教了蚊子的凶猛。

黄二娃把饭盆送回来。

二娃,会不会洗澡。(此处的洗澡指游泳)

不会。

跟我去耍水。

黄二娃缩颈瞪眼使劲摇脑壳,说,不敢,不敢,要遭婆婆打扁。

老铁就是逗逗黄二娃,他不会带他去的。这次不会,以后也不会。

在老铁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铁约几个同龄娃儿下河洗澡,结果出了大事故。老铁几个上岸了回家了,其中一个对水恋恋不舍,又跑回河去,淹死了。从此,老铁就再不约小娃儿洗澡了。

老铁看着仍关着的手机,黄二娃看着梨子。老铁给了黄二娃一个梨,他决定不开机也不带手机。

老铁问黄二娃七妹农庄的狗。黄二娃说花的叫“来福”、黄的叫小黄、要黄不黄的叫小白。老铁说啷个没得叫黄二娃的。黄二娃说我屋原先有个狗,后来……后来遭我们吃了。黄二娃的样子又心酸又有点得意。老铁看着在屋坎上洗衣服的徐姐。

徐姐是个小个子,小脸还残留着昔日的清秀。粗糙、关节变形的大手搓着黄二娃的衣服。徐姐一直笑,说,好哟,好哟,又是西瓜又是梨哟,莫勒个惯是他哟。又说,下河哇,河水深哟,你不晓得,下去就是岩坎坎哟。(惯是,重庆话,溺爱)

过完徐姐家的晒坝,下坡进竹林,竹子乱七糟八、蓬得很低,像是在钻洞。黄二娃被徐姐喊回去。水泥小路散落着竹叶。出竹林,上七妹农庄的水泥坝子。车蓬边有棵树结满青灰色柿子,枝头上吊个硬纸块,上面写着:摘一个柿子,赔一百元。

老铁还没笑完,狗就冲过来,“来福”带头。“来福”是个严重的地包天。老铁继续笑。小白是个成年的小不点,像个英俊的小少年。老铁懂狗,瞄一眼就晓得它们的划数和板眼。老铁立定、把“来福”盯着。使劲盯,老铁盯得“来福”的吼叫变成了呜咽。老铁叫“来福”,“来福”一楞,尾巴就跟着摇起来。老铁叫小白,小白翻一翻眼,不叫了,尾巴不动,昂着脑壳。老铁又叫,小白才放松了肌肉。那只叫小黄的个头大、一直趴着。老铁过去。小黄的表情是你两个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他一身的烟气气,不晓得这个眼镜人就住在那凼头呀。(划数板眼,重庆话,想法做法)

坝子上有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矮个子秃顶是农庄的厨师,女人一副凶相在摘红苕尖。坝子的保坎边有钓竿网护抄网。老铁现在开始想钓鱼。问厨师。厨师指点着给老铁介绍竹林湾,又说沙田嘴子,操家湾,乌龟堡,双河口,人头山,平安寨,老哇嘴,叶家口,马家凼。厨师说得白泡子翻天、太阳都遭他说得没得了。老铁说好久来你这凼整一桌。厨师问好久呢?老铁说等我整条大摆摆来。厨师笑,说,今年个,今年个,你想嘛?老铁想老子不想来这凼做啥子。(白泡子,重庆话,口沬。摆摆,重庆话,鱼)

老铁走向沙田嘴子。杂草几乎掩盖了泥沙路。虫虫们叫,虫虫们好像不在乎起起落落正在捉它们的麻雀。右边是一行行间种的红苕毛豆,左边是岩坎。岩坎下的湖面时不时有鱼“打挺”,有几下阵仗还不小。有一回鱼是在“老哇嘴”那边的边边上,老铁看了一眼那棵死树。

沙田嘴子全是层层叠叠的浅灰沙石,是疏松的泡沙石。站在嘴子尖尖上。右边是操家湾左边是竹林湾,正对是乌龟堡。发绿的湖水轻轻的浪。向西望,湖面开阔,最远处是湖岸,有一大片蓝顶白墙的住宅,老铁认定它是“蓝湖西岸”。

三共和00今晚要回重庆,这时候肯定和小劲他们一起,有没有青青,老铁就不晓得了。

老铁像是踩跳蹾、东一步西一跳的下到水边。水还算清亮,水里的石板上有“万年参”有小虾有小螃蟹。水温吞吞的,感觉还有点稠,像温泉。不像重庆的北温泉南温泉,不像日本伊豆的,也不像藏东南色达措的,像西昌拖木沟螺髻山的。那年……老铁笑,那年个铲铲,像,像,就像这湖水自己。

老铁估计离乌龟堡有两百米,远了。过去当然不是个事,现在不行,尤其是今天不行。那“老哇嘴”,估计也有一百多。还是稳倒点,稳倒点,一火杆弄过去,你那个龟儿子的心脏消受得起吗?(火杆,重庆话,火药枪或鸟枪,此处作一下子游过去讲)

夜深了,老铁还在外边的平台上。

老铁常常几小时在星空下听虫虫们唱歌、看虫虫们飞舞。

今晚,除了看,除了听,他还做了些别的。

他修改了散文<我们的风景>中的<接风>,接着写另一篇,名叫<求同存异.我们是同学>。

老铁是在游泳时有了动笔的念头的。当时,他仰面漂浮,水浪使听到的声音有节奏的一大一小的交替。声音里有浪有风有风吹动的树叶还有鸟,偶尔也有他的喷水。老铁喷水,是星星出来了。只有几颗,还无法识别出它们是什么星属什么星座。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五六岁,大热天在露天坝睡竹棍床。他老是担心星星会掉下来,就朝星星吐口水,吐得自己满脸都是,还当自己胜了赢了。老铁想中学同学会已过去几个月了,自己参与、更多是在旁观。现在,有些话得说一说。

老铁为了能在手机上写字,把灯一直亮起。亮着灯,是为了引开飞虫们,这灯在堂屋门旁边的墙壁上。

在<接风>里,老铁是这样修改的——

二姐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瘦弱、疲惫、病殃殃。我的心先是不跳、接着咚咚乱跳、接着疼起来。00、敏给二姐布置碗筷。二姐对着我淡淡的笑。隔着飘渺的蒸汽,二姐仿佛在很远很远的某个陌生的地方。

……

这里,老铁保留了一段三共红娃00他们的说笑。这段说笑“我”和二姐都没有参与。他们这样做是想淡化二姐带来的冲击,但没有成功。

二姐是这次同学会的组委之一,负责文艺节目,导演。在座的女同学都是“演员”。我们都知道二姐累得都住院动手术了。

老铁接着写——

本来我要先过去,去抱抱二姐,没言语、不需要言语、就是抱抱,可就是站不起来,整个身体都动不了。二姐过来了,还是像飘。二姐抬起右手,接着是左手,眼神直直的。我还是不能动。二姐把我抱一抱,二姐说好,回来就好。我忍不住都要哭了。

……

老铁回来都快十点了。在平台上,老铁边吃饭边看手机边抵抗蚊子的进攻。

二姐说她又被激励被要求了一回,只要有诗就有远方。二姐要老铁吃好耍好睡好、莫只想心事想小说。二姐说大的上小学小的上幼儿园她就轻松些了。二姐说这星期小的们恐怕来不了她们的爹妈要带出去显摆显摆。

三共己经到重庆北站。三共说遭孽哟甜医生出差了回屋也是孤老头一个。

伟哥在法兰克福。风和日丽,伟哥喜笑颜开。

甘姐姐给老铁打气。相信呀信心呀同学情朋友心呀说了一大堆。

木木回西昌了。他儿子可能要动手术。木木也是老铁大学时同学。算是当年最好的朋友了。

儿子说他很忙,这段时候就不来了。

快两点了,热却没有退去多少。基本上没风。蚊子嗡嗡。蚊子现在怕蚊香、风油精了,不再“奋不顾身”往老铁扑了。还是有一些小的飞蛾甲虫向往手机屏幕的光、时不时的撞上来。

<求同存异.我们是同学>是<风景>系列的第三篇,它接着说“我”回长寿参加中学同学会。

在这篇散文里,老铁说——

这是我第一次去东娃家,也是第一次进长寿的某一个住宅小区。进大门,我有些惊㤉,没料到会这么好。直直向前,东张西望,到了小区的另一处大门,发现不对头,折返,还是慢悠悠的。我开始专注遇见的、上午十点多钟的年轻女人。为什么看女人,答案简单,她们年轻,她们叫我想念中学时代的女同学。

东娃正在理发。在东娃那颗大圆脑壳上忙着的是个还算顺眼的少妇。理发室的门窗外是一条从草地中踩出的路。我坐在一块水泥墩上,尽量不踩着麦麦冬。透过树林的阳光一块一块的,我东一搭西一腔和东娃说话。

我和东娃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东娃壮实高大,有点发福,和中学时几乎两个样。因为群里时常有照片,也就不觉得像是换了个人。

东娃家,阳台上。阳台上花花草草,外边的树林高大繁茂,阳光照着阳台的栏杆。

我俩喝着茶,自然而然说起了同学会。

这次同学会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大家都是五十好几奔六十的人,四十周年的同学会意味做什么,个个心里都明白。正因为都明白,个个才格外重视、才倍加珍惜。正因为这么重视、这么珍惜,个个才如此倾心投入、全力与赴。个个都希望这次同学会是这辈子最好的一次同学会。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谁都把这疑问闷在心头。恰恰是这样的激情这样的希望加可能的绝望。像火,越烧越旺的火。这火,不仅烧着了自己,也烧着了别人。

我对东娃说你觉得是不是。

是,是,东娃说只能这么想噻。

……

亮着的那盏灯是圆柱状的官灯。白炽灯泡加淡黄的灯罩。在黄橙橙的灯光里,无数的虫虫飞舞着,墙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飞蛾蝴蝶蟋蟀蚂蚱大大小小的黑的灰的绿的甲虫。

老铁接着说——

青青来了。我开的门。青青换鞋。青青和我说话。我明白她额头上的皱纹是因为扬起眉向上看我才出现的,但心头还是不舒服。我有二十三年没见到青青了。这二十三年里,我想过青青,特别是从去年五月开始写自传体小说<想去见一位叫伟的老同学>,我是常常想。

青青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是不是像<伟>里写的那样?我说是的,一样。青青说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相信。我说那是你没真正读懂男人,至少,你不懂伟不懂我。青青说说得嫩个玄乎。我说本身就是嘛。青青说不可思议,我还是不信。我说你要是信了,思议了,你己经被我们打来吃起了,不是我就是伟。青青捂着嘴笑,用手背,牙齿白亮亮的。青青说你俩个呀,你俩个呀。

东娃从厨房出来,递给青青一袋豆芽,东娃说莫听他吹,真的听进去了你就完个哒。

真是绿豆芽。我指着绿豆芽哈哈大笑。

青青知道绿豆芽的事。青青脸红了,瞪一眼东娃,说,黑烦格,专门凑闹热。

我觉得青青一下子年轻了好多。

东娃说好,好,你俩个悄悄说,只当我不存在。

什么都没说。我和青青理豆芽,这是一种别样的温謦。

菜上桌,烧鳝鱼,红烧肉,清炒绿豆芽,干煸四季豆,还有香肠腊肉老咸菜。酒是早就说起过的一种粮食酒。

之文来了。他一下课就赶来,满头是汗。

他们三个都是这次同学会的组委,负责的。

又说到同学会。

之文写了一篇致词,要我看看改改。我说说些来扯,不妥不妥。

我和之文是老邻居。父亲之间的关系不怎么钉对,这多少对我俩有影响,但不大,就丁丁。我自认为和之文是朋友,看来之文也把我当朋友。(不钉对,重庆话,不和谐。丁丁,很少一点点。)

我说了那天晚上我在重庆时的聚会,一一说了当时在座的同学,说我看到的,说我听到的,说我想到的。

对头,我们是同学,对头,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我们四个碰碰酒杯,干了。

……

老铁去撒尿,他没去厕所,去的是芭蕉林。不是憋不住,也不是学小时候调皮捣蛋。一晚上都是虫虫叫,老铁想听听“雨”打巴蕉。还有,这是农村,要想收成好全靠肥当家,芭蕉树上挂了好几串硕大的果包,正需要营养,光靠鸡们拉的那点点屎起不了多大作用。

老铁边撒尿边笑,上面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修改<接风>续写<求同存异.我们是同学>。这,对自己是一种释怀,对事情是一种态度,对朋友是一种责任。

老铁向“老哇嘴”走。没锁门,带了手机。小路灰黑。这时候,蛇常常出来歇凉。老铁不仅要注意路上,还要警惕两边的树头顶的树。带手机是意外时救急。他到了树林边上,前面有小坡,坡下是田地,像是红苕。

老铁停住。对面树林中那棵死树还是很清楚。左边是树,像柚子树。右边,隔着坡地隔着湖湾是七妹农庄,黑区区的没一盏灯。从右到左,就是远处的长岭岗,也没有一盏灯。湖面灰黑。

老铁回屋。他在平台上看着那盏亮着的灯。看了一会。他去把灯关了。

是,确实是。不仅湾里,整个长岭岗……在视野范围内,它刚才确实是唯一一盏亮着的灯。

老铁打定主意睡露天坝。不是这平台,老铁要睡在楼顶。

失去光亮的虫虫们惊慌失措,大大小小或清晰或模糊的撞击、扑打、飞窜。

老铁在进门时想起了保罗.萨特的一句话——谁自觉地走向死亡,谁就是自由。

老铁醒了。

天麻麻亮。虫虫们还在叫。麻雀也醒了,叽、叽、叽,像怯生生的小鸡娃。还有斑鸠,两只,咕咕咕,一只在老铁的脑壳背后,感觉不是太远,另一只在脚杆那边,咕咕咕,像是在“老哇嘴”。它俩你一声我一句,你一声我一句,谁也不抢先谁也不拖延,有礼数得很。

露水好大。

老铁擦脸擦头发,摸到眼镜,戴上,雾濛濛的,擦擦再戴上,麻麻亮的天空有点蓝。

老铁打开手机。他点大学同学群“西地78”,找到白戈。白戈已经把曲子发出来了。今天是小提琴演奏的<寂色>。

小提琴诉说着往事,美好的、不怎么美好的。再听,还是没有不堪回首的。

老铁想在街子古镇、大学同学会“散伙”的那个早上——

那个早上老铁起得很早,他想上街想去味江边。但他没法出“静水楼台”客栈。客栈的大门被反锁了。老铁就在客栈里晃悠,穿堂过室,楼上楼下。他尽量不发出响声,但楼梯楼地板总是要响。

后来,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背后是同学们的房间,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有人在打呼噜。面对是味江。老铁和味江隔着高大的楠木树小叶榕树樟树、片片的黑瓦房顶、还有一盆盆的春兰惠兰和石槲。兰草上悬着要落不落的露水,抹抹木栏杆,一手都是水。

老铁又想在瑶意山庄、中学同学会“散伙”的那个早上——

一整夜老铁都无法入睡。五人一房间,更“恐怖”的是红娃的呼噜,就在老铁的右手边。那红娃要死要活的,把老铁的心都抓紧了,好几回老铁都想蹬他几脚看他还活起没得。

下雨了。雨幕里的雨声、松涛、远山,特别是几声船的气笛,老铁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安慰。

雨一会就停了。

老铁出酒店的大门。地上淌着水。没遇见同学。同学签名用的幕布墙垮了一半、搭拉着。老铁自己的签名还在,还清楚。广场上一堆堆的桌椅,用灰色的塑料布盖着,老铁想到了一个词,这个词他说不出口。之所以这样想,他归结于自己身体不好心情不好。

天亮些了。

有只白鹭从操家湾升起来。它一下一下拍着翅膀,一起一伏像波浪。它过沙田嘴子后左旋。白鹭进竹林湾,逐渐降低,到湾底,它右旋,一圈,再右旋一圈,放腿,快速地拍着翅膀,落地,跑几步,收翅,抬起长喙。白鹭四下看看。

班鸠不叫唤了。

徐姐叫唤,她唤鸡。

麻雀们“炸”林了,闹喳喳的很活泼。

大半个天空都泛红,没云。东边,黑绿的树林顶上,天空红亮亮的。

“七妹农庄”那个长相凶恶的女人去湖边洗衣服。“小白”“来福”跟着。那只白鹭在不远处,它一伸一缩踩水找吃的。

老铁在平台上吃早饭,有稀饭馒头鸡蛋牛奶豆腐乳榨菜。

徐姐家的鸡们来了。十几只,只有一只公的。是还没开叫的子鸡公。老铁给鸡们吃的,这公的跟倒抢。老铁给了它一脚,当然,只是吓一吓它。

有两部小车进了七妹农庄的坝子。

老铁出门时有七个钓鱼的散布在大沙田那边的岸坎上。像红黄绿蓝相间的七颗浮漂。

老铁握着一根锄头把、他去“老哇嘴”。出小坝子向右,左边一棵大樟树,右边一棵大桉树,树干粗得一个人都抱不了。接着左是柚子林,林下很干净,几乎没杂草,青绿的柚子都有拳抱那么大了。右边的十几颗像是梨树,但没见有梨子,这些树后是小坡,杂草,几棵柑桔的树冠被滕滕蔓蔓盖满。老铁来到昨晚上逗留返回的地方。站住,想一想,他觉得没啥不一样。

老铁向右下坡,过滕滕菜地,过红苕地。右边,土坎下有棵大柚子树,挂着圆溜溜的柚子。肯定是酸叽叽带苦的红心柚。过毛豆地,毛豆地的边边角角有野小蒜,是栽种的,不是野生的。往前是杂草,那棵死树立在草丛中间。

老铁拨开杂草,到了死树旁边。他敲敲摇摇还踹踹。仰头看,又转过去望芭蕉林里的那棵。他认不出是什么树。肯定是同一种树。老铁判断它们是在年初或去年死的。要么是自然老死,要么是同时染上了什么病遭到什么虫的侵害。他还觉得它们是在同一时间发芽生根,一起长成了这么大的树。

这,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

太阳照在长岭岗上。

老铁又想瑶意山庄的那个早上——

白塔,在右侧的松林背后、高高的山梁上耸立着高高的白塔。可能是刚才的雨,白塔又白又亮。

老铁沿公路下坡,白塔不见了。右拐弯,白塔出现在左后方。老铁倒退着走,危险,他就不看了。

突然,杜鹃的叫声在耳边炸响:

归去、归去、快快归去,归去、归去、快快归去……

老铁听,一直听到杜鹃去了左前方。那方向是他要去的方向。

听着杜鹃,老铁下到沟底。接着爬山。一会,满身是汗。汗一流,老铁整个人就通泰了舒畅了。杜鹃的叫声听起来也“变”了,是布谷、布谷、快快布谷。这等于说老铁不再想尽快离开长寿尽快回海南了。他脱了上衣,继续爬山。爬上山脊,稀疏的松林后面是白塔。

白塔的门锁着,老铁没能上到塔顶。过去,每次来,他都会上去。

回去时,老铁遇见往下过来的东娃,就在杜鹃叫唤的地方。东娃一行四五个,除了他、其他都是别的班的。东娃说上白塔啦?老铁嗯一声。东娃说谨防感冒哟。老铁解开拴在腰间的汗衫。东娃说我们都欺过早了,快些去。老铁边穿边说好,要得。

在公路拐弯上面点,老铁遇上了伟哥。伟哥一行十几个,有男有女,嘻嘻哈哈。其中有两个老铁不喜欢,有一个还特别不喜欢。这点伟哥知道。老铁给伟哥点点头。伟哥给老铁点点头。谁都知道伟哥和老铁的关系。既然伟哥是点头,和伟哥一起的男男女女都朝老铁点点头。

老铁吃早饭时、伟哥发来了短信,伟哥说忙完了长寿重庆的事就来成都。老铁回信说好。老铁在好后面加了两个握手。伟哥回信也是两个握手。这几天,老铁和伟哥连个说句正经话的机会都没有。

老铁重新踏上水泥小路。

他过了红苕地,过了有绿有红有黄辣椒的菜地。两边的树稀奇古怪,明明是阔叶树偏偏长出一束束针状的叶。右边,这种怪树和枸树苦捻树茅草及其它杂草混杂,密不透风。往前,是“血脐”林,它背后又是前头说的“密不透风”。没路,这样去“老哇嘴”的陡崖边困难。透过左侧的“血脐”林,老铁看到了遥远的山丘,听不清传来的声音在说什么。右弯,前面有座大墓,青石砌的,还没到墓边上,老铁看到了湖水。

老铁在崖坎上。离湖面有七八米。湖水灰蓝,湖面开阔,有死鱼,有成群的“小白条”,有“打挺”的鲤鱼,没开动着的船,没鸟、湖里没有,天上也没有。湖中央是“平安寨”岛,被太阳照着高处的树林。右前方是遥远的“蓝湖西岸”。左侧是湖的东岸,山林逶迤。东岸的深远处是长寿湖的渔场,高声喇叭喊着:花鲢二百三、白鲢三百六,鲫壳一百七……。

过去,渔场在西岸、靠近大坝。有一年春节前,起大网。一网就是四十多万斤。拉鱼的卡车排成了长龙,白花花的鱼、仿佛怎么拉都拉不完。

81年的夏天,时间比现在早一些。老铁他们“气象”实习结束后参观狮子滩(长寿湖水电站)。老铁理所当然当起了导游。他们去了招待所,大部分同学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致的苏式庭院建筑。惊奇,像猫似的蹑手蹑脚把招待所里里外外“视察”了一遍。老铁也带同学们去了那座全是玻璃的圆房子。但他没讲他12岁时春天的某一天的所闻所见。一起在圆房子的右边合了影。他们上大坝,看湖光山色,看进水闸,看石狮子。蔡班讲典故,老铁示范怎样才能把“狮子”脚下的石海螺吹响。蔡班说要是哪天风把这海螺吹响了,那这大坝也就完了。大坝当时铺的是碎石,他们一直到泄洪闸。老铁讲泄洪,同学们静静的,好像硬是被那泄洪前的寂静、泄洪时的排山倒海镇住了。老铁讲鱼,他边讲边想,该在这里请大家吃一桌鱼。老铁的父母和老铁已经安排晚上在家里了。他们去纪念亭(八角亭),读大石碑背面李德生写的碑文。马笛几个怎么也吹不响小石狮脚下的石海螺。他们要老铁吹,老铁不吹,因为老铁也从未吹响过。

面朝湖水,老铁想,现在的水要好过那时,但为啥还会有这么多的死鱼呢。

老铁下到湖边,看样子这里是处上下船的地方,说是码头也可以。老铁朝“老哇嘴”那边走,十几米后开始攀岩,全是泡沙石,不得劲,他退回去,掉头时发现湖中竖着一根竹杆。

竹杆离岸边有十二三米、水荡着轻轻的晃。这是有人下的鱼窝子。老铁在别处见识过。

老铁盯着竹杆,好一阵,竹杆都没动静。这竹杆的底下会有一大梱的草。这时候可以是青绿的茅草也可以是稻草或者苞谷叶,它们被牢牢拴梱在竹杆上,连同竹杆底下那头拴大石头或砖头,沉底诱鱼。为了更有诱惑力,还会“喂”苞谷麦子红苕。这时候最好的是煮过的苞谷。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天长日久,这里就成鱼窝了。

老铁又向前,湖岸很陡,泡沙石风化成的泥沙有些打滑。没五十米,他发现一处处理过的、有两米来长半米来宽的平台,平台共有三级,这又是一处常年累月的钓鱼点,再往前十来米是岩壁,过不去了。岩壁后是一小湖湾,对面的岩壁下有一大石台,上面有塑料瓶几块平整的石块。太阳己经照着湖面。

这一带肯定是钓鱼的好地方。

老铁向叶家口走,就是那个七妹农庄的秃头厨师说的叶家口。

绕过小湖湾,湖岸全是陡壁峭崖。阵阵的凉风。十几二十米的崖下,湖水拍打乱石,白花花的,有点像海岸。左侧的草丛林地有许多鸟,不怎么怕人,大大小小、叽叽喳喳。既然有这么多的鸟,老铁也就不怎么担心蛇了。

过杉树林,脚下有了路的样子,贴着崖壁向下,湖湾逐渐展现。这里比竹林湾小多了所以叫口不叫湾。

下面的岩坎上有两个钓鱼的,挨坐着。有五六十岁。这么早,钓鱼的东西又这么简陋,应该是湾里的人。

老铁如果下去,他俩就得让路。老铁就坐下,抽烟。离他俩有五六米。

靠外边(老铁这边)的那位圆头大脸有些肥壮、头发花白秃了顶,用手车竿,浮漂是个小红球。另一位矮得多,卷缩着,黑发厚浓,鼻子挺直,眼睛深陷,他用二根手竿,七星漂。

他俩的钓饵是小活虾。

老铁看到的第一条鱼是那边那个矮得多的人钓到的。漂一滑,竿一扬,竿梢成弓,鱼还有些劲,溜了溜,水里的鱼像白晃晃的刀片(老铁的左大拇指摸了摸左食指上的伤痕),像翘嘴,出水,是翘嘴,有一斤多。那人起身,原来他是个驼背,驼得还很厉害,僵硬左偏的脑壳都到膝盖了。这驼背抄鱼摘鱼入鱼护,和正常人没两样。

这条鱼是老铁1987年5月以来、所见到的从长寿湖钓起的第一条鱼。嘿,还是一个驼背。嘿嘿,也是白尾翘嘴。

老铁被“圆头大脸”发现了。

咦,哪凼冒出来的呀,骇老子一跳。“圆头大脸”还有一双“牛”眼睛。

驼背犟起脸看了一眼。驼背面相很端正。他挂钩松线,手竿一转一投,虾饵己在十米开外。他绝对是个老“鱼猫”。

那边,老铁指指右方,说,从码头那边。

那边有没得人钓鱼。

没得,水头有根竹杆杆。

狗日的张五,又晃到哪凼啦。

老铁敬烟。“圆头大脸”接,驼背不要。老铁给“圆头大脸”点上。

两位大哥啷个称呼。

我是大王,叫他小王。

驼背斜眉斜眼的笑,说,说起,我大月份哈。

你是哪个屋头的。

老铁说了,还说了自己的姓。

哦,她是你妹。

算是姐,是同学、朋友。

男朋友。

朋友,不是男朋友。

她老公我认得哟,比你拽实。(拽实,重庆话,壮实)

老铁只看过二姐丈夫的照片。同学们都小傅小傅地叫,老铁也这样跟着,一般称小傅同志。

晓得,钓你各人的鱼。

“大王”抿嘴抿嘴的笑。他扬竿,空钩。哦贺,给你俩个扯,鱼都拉脱毬了。漂明明没动,他在装。

“小王”又上鱼,柞长的大白条。“大王”弹竿送虾,动作像那么回事。

日你个妈哟,今早上啷个搞起的呢,昨晚上没摸鸡巴麻逼噻。

“小王”装鱼是鱼护。“大王”用小白塑料桶,桶里有两条白条。

“小王”的笑声嘶嘶的,说,哪晓得你国安啰,昨天不是去按手印了吗?

你个龟儿启文,按手印就一定要日逼呀。

哪个又不是不晓得你。

嘿嘿嘿,没有,真的没有,老子一喝酒就喝忘毬了。

国安,王国安。启文,王启文。

国安大哥,按手印做啥子?

领钱噻,很鸡巴麻烦,还要老子把老娘弄去狮子滩,弄个鸡巴,病倒了回不来啷个办。

这回是好多?王启文问。

再多也没得你多,七杂八杂一加,你个狗日的每个月起码有一千二。

太阳一下就照在了对面的坡嘴嘴上,整个都亮堂起来。那坡嘴嘴背后的湖岸陡立,湖湾深远。

老铁指着说,国安大哥,哪边是不是马达凼?

对头,搞么子灯?

搞锤子个灯。

看你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啷个勒粗鲁。

跟你学噻。

国安大哥转过头裂开嘴巴笑,一嘴的黄黑。他说,钓鱼不?佃我们房子的人家家都钓鱼。

听二姐说,她一来王家湾,跟着就来了一串。现在有七家人都租出去了,已经没房子租了。

钓呀。

武器呢,你的棍棍棒棒呢。

先跟你们学噻,深浅都搞不醒和,钓铲铲呀。(醒和,重庆话,清楚)

也是哈,来耍一竿,给老子换哈手气。

老铁敬烟,也给王启文,他说真的吸不来。老铁给王国安点上,自己的先叼着。

老铁起竿,虾还在,收拢看看,虾还是活的。按他的习惯,都要换饵,今天就算了。他绷紧钓线,线是2.5号,没子线,一根线到钩,钩是5号长柄钩。老渔民的典型钓法,专门对付大东西。5克左右的铅皮坠,定深约7米。要漂亮投竿真还考技术。

第一竿被手跘了车盘,不行,收回来,第二竿顺当,出去了十一二米。

王国安说老雀。王启文大哥嘶嘶地笑。王国安说笑个锤子笑。

老铁放线等漂定稳,他把烟点上,深吸一口。

这时候这地方,用活虾钓浮水准确说是半沉水,老铁也认为是最恰当的钓法。

老铁轻轻挑竿,他要让虾活起来。一下,隔十几秒,又一下,在第四下时,漂有了鱼讯,小红球发抖,左移,继续移,老铁手腕一弹,中,不沉,直接出水,一条白条飞到他身边。

国安大哥要老铁继续。老铁不,他不喜欢这样。国安大哥接过竿,狠狠地说看老子整条腿勒长的。

老铁问这里今年起过像样的鱼没有。王国安用大拇指指王启文。王启文闷起,要笑不笑的看着湖。

说噻,有啥子不好意思难为情嘛。

脱毬了,老李问起没起,没起,说啥子嘛说。

有十好几斤。王国安的手掌在竿上切一切,勒个长的鲤鱼。

这么大的鲤鱼该有多大的力道?这么样一个人?还是手竿?

一条船从马达凼划出来。一个戴草帽的蓝衣人不紧不慢,一下下地划。

鸡巴张五勒哈才出来,王国安说,那边的竹杆杆就是他的。

王国安喊:张五,张五,你个狗日的昨晚上没落屋呀。

张五回过来:国安,国安,你个老麻逼,老子昨天下涪陵找你堂客了。

王国安回过去:老麻逼有啥子办事嘛,老子昨晚黑在竹子滩吃花酒。

张五回过来:你娃锤子稀稀踢梦脚,老子昨晚黑啷个没看到你呢。

张五的船直直过来。

王国安回过去:你狗日的硬是在那凼呀。

张五回过来:几个渔场的把老子的米米都掏毬鸡巴老。(米米,重庆话,钱)

王国安回过去:各人要好那口,该遭。

张五近了,张五说,老子愿意,啷拐。

王国安说:管求你鸡巴啷个拐,日妈钱又不是我的。

张五瘦长个子黑瘦长脸,浓眉长眼,暴牙巴上边稀疏的灰白胡子,五六十岁,黑细手杆上全是条条的肌肉。

国安大哥把竿塞给老铁,他自己往岩坎下滑。

船头顶过来,张五用蒿杆撑岩坎,王国安双手撑船头,船稳了。张五拎起一条四五斤的花鲢,递过来,又一条是小点的白鲢。

张五一撑蒿杆,船滑出去。张五说凼里头还有,喊骆二拣来喂猪。

这两条鱼还没死,腮还在微微张合。

老铁问。王启文说遭网刮的。王国安一手一条,问王启文要哪条。王启文笑,说,我说了为必你就给吗?

说话算数。

王启文要白鲢。王国安笑眯眯的说我猜就是勒个。

王国安打整鱼。老铁看了一会。王国安请老铁中午吃鱼。老铁谢绝了。

看到村口下边的那片芭蕉林了,老铁发觉背后跟着什么东西。是狗,一条黄狗。一见老铁转过身,黄狗往后退一退。这是条杂种,土狗成份多些,前半身比较魁梧,后半身比较猥琐,整个比较瘦。这狗一脸的温柔,一动不动的看着。

老铁上公路,黄狗跟着。黄狗的右后腿有点拐,吊起,很少触地。老铁到了晒坝,黄狗站在村口。老铁到徐姐家背后,黄狗还在村口。

二娃在吃饭,还戴了个花围腰。二娃说李爷爷,李爷爷,你的鸡咯咯在我们屋头。

老铁打整鸡时,那黄狗又出现了,在芭蕉林下。老铁唤它,它高兴,呜呜的晃头扭身子摇尾巴。(打整,重庆话,收拾、整理)

打整完鸡,老铁抽烟。黄狗趴在芭蕉树下,它看看四周,又把老铁盯着,又看看四周,又把老铁盯着。黄狗一直都这样。

七,

老铁去码头,他想看张五钓鱼。没找到草帽,就带了把伞,还带了瓶水。

老铁在看国安大哥打整鱼时、听他讲张五钓鱼钓了几十年,把自己都钓成“老板板鲫壳”了。国安大哥还说张五钓起了三层楼的大房子,有一个婆娘一个相好,还养了两个女。他说这些时,老铁觉察不出有什么羡慕嫉恨,心平气和。(老板板,重庆话,指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成年人)

黄狗不远不近的跟着。老铁停,它也停,老铁走,它也走。

地上没什么鸟了,树上、荫凉处有,叫唤声小多了。竹林湾里多了只苍鹭,还有那三只白鹅。钓鱼的都撑着大伞,像一朵朵鲜艳的蘑菇,钓竿一排排的竖着。

在堂屋开关插座边,挂着钓鱼证,是二姐女婿的。证上规定的用竿数量是一人两投竿一手竿。

巡湖的呢?

到怪树那里时,跑过一只黄鼠狼,黄褐色胖乎乎长溜溜,老铁都看到它亮晶晶的小眼了,一副各行其事、满不在乎。黄狗冲出去。只见黄狗追,没见黄鼠狼跑。黄狗的脚也不拐了,过菜地红苕地还上坡进了果树林。

老铁到崖坎上,黄狗没来,估计它也不会有“战果”。太阳火辣辣的。下到水边,老铁看到了张五。

小船竖着(和湖岸垂直)。张五坐船头,准确的说法是张五坐在向湖的船头后的第一隔舱的横木板上。旧的蓝色短袖新的蓝色牛仔裤,屁股上吊一个深灰腰包。他的左边插一把印着雪花.勇闯天涯的浅蓝大伞,两根手车竿一左一右放在船头。在他身后有一大一小侧腹开大口的长方形白塑料桶,长柄抄网在右,篙杆摇浆在左,后舱有小黑包、绿水壶、渔护、麻绳、充当锚的杠铃、一根备用的钓竿。

在外边,一只立漂在竹竿竿的左边边上,靠里点,另一只在右,离竹杆杆有两米多,向外边一些。立漂是鹅毛头做的,在金光闪闪的水波里露出两厘米左右的黑点点。

竹杆杆随波轻晃,张五时不时提竿逗逗。

张五的房子在马达凼南侧小湾的坡上。蓝色的彩钢瓦顶,灰砖墙。比起左邻右舍,在一片果树林中很是醒目。

老铁早就知道长寿湖有钓鱼专业户,也就是职业钓鱼人。有时,他们也连船一起出租,陪客人钓鱼。老铁有过这样的经历。

张五也抽烟,在老铁看到他抽第二支时,他起了一条七八两的鳊鱼。鱼小。张五的屁股都没抬,只是转了个向。他一手握鱼,一手弄鱼护,嘴上还叼着烟,烟熏得他直眯眼。

放鱼,栓鱼护,洗手,张五取下烟,看看老铁,又叼上。他在小桶里抓一小把白苞谷,又转过身去。

张五左边撒十几颗苞谷,右边撒十几颗,都很散,像零星的大雨点溅水。他挂苞谷,扯钓线,一把一把,线出了六“把”。他抬屁股,弯腰,拎着线,晃两晃,转三圈,抛出去。坠与苞谷钓饵间隔大约有三十厘米,一起落在十二三米处。

张五抖线,漂没了,继续抖线,漂冒出来,他往回收收。他没放竿,漂点了点,一沉,他猛一扬竿,中鱼,钓线咝地一声,竿梢没怎么大弯。张五跟着转过来,烟还刁着。他抬竿,收线,抬竿,收线,鱼起来了,是草鱼,有三四斤。张五说妈卖逼的,你还吃得饱也。这鱼确实有劲,直往船底下钻,张五把它“挑”出来。他屁股还是没抬,只是右脚跨过了木板。张五用抄网,鱼没入护,他用麻绳把鱼栓好,放进了湖里。

老铁递烟。张五在腰背上擦擦手,接住。张五的眼睛也是清清亮亮的。老铁又递打火机,张五点着后还给老铁。看样子张五不急,老铁还是说再弄几卯噻。张五说今年个……跟着摇了摇头。老铁说勒个多死鱼,啷个回事呢?张五说日它妈哟。(几卯,重庆话,几次)

巡湖的来了,小机动船突突突的、多远都晓得。它从竹林湾出来。船头那个桔红救身背心边捞着死鱼,他脚边的两萝筐死鱼,堆得尖耸耸的。桔红背心是个胖子,他问张五钓到好多。张五说卵子个着,你狗日的才有着。胖子说日妈张五,狗日的输了米米乱咬人。张五嘿嘿笑,说日妈勒早都晓得啦。开船的是瘦子,瘦子说你张五的事……。张五说老子啷个,搞了你婆娘吗?瘦子说你个鸡巴人,一辈子都没句好话。张五指左边,说哪边哪边,好的多得很。

巡湖的去小湖湾。浪一阵阵的。一会,机动船出来,过崖下的石平台,左转去了叶家口。浪又拍得汪汪的响。

张五收线,换饵,再抛线定漂,忙完了,又点烟。

老铁的右小腿被东西踫了踫,凉湿又带热气。他明白是什么。又是一下。老铁伸手下去,摸到了凉湿的鼻子。他搔搔它的鼻梁骨,滑到它的下巴,摸到了“耐巴子”。老铁一颗颗的摘。他又摸,差不多都摸遍了,“耐巴子”有一小把。(耐巴子,重庆话,香附子的俗称)

老铁洗手。“耐巴子”漂的漂沉的沉。黄狗喝水,叭嗒叭嗒。张五一动不动。明亮的湖面闪烁金光。“平安寨”传来女人的笑声。湖岸近的深绿远的灰蓝。天白炽,没有云。从双河口方向过来一群苍鹭,一共有十三只。像是天上鼓动着十三枚黑铁的十字。它们在老铁前方的天上分路,八只进马达凼,三只去渔场,两只折向“平安寨”。

张五打嗑睡了,接着,他骂了句妈卖逼的,躺倒。他脑壳搁在木板,屁股在船头,脚杆弯起,两手搭住竿的车盘。

老铁和黄狗回屋。黄狗又把右脚吊起了,前前后后跑个不停。还没到看见黄鼠狼的地方,黄狗跑不见了。老铁一喊,黄狗钻出来,脑壳上又顶了“耐巴子”。老铁拍拍腿,说莫乱跑,跟倒起。黄狗就跟着。

竹林湾里还是那七个在钓鱼,钓竿还是那么多。“来福”和小白在坝子边边把老铁和黄狗盯着。它俩主要是盯黄狗。黄狗也盯它俩。老铁喊一声。黄狗就吊着脚跑过来。

回屋。老铁还没坐稳就跳起来去抓扫把。小白“来福”来了。两个一见黄狗就绷紧了身子,昂首挺胸踱过来,竖立的尾巴发抖。黄狗也紧张,它昂着头踏着碎步迎上去。它们很熟,虽说都是公狗,看样子不会打起来。踫鼻子闻屁股三只狗忙成一团,一直忙到芭蕉树下。小白“来福”去了“老哇嘴”,黄狗望着,还有点不舍似的。

二娃说它叫“瘦肉”。黄狗一听这二字就和二娃亲热。老铁一叫,“瘦肉”又回过来亲。老铁控制着,控制着“瘦肉”,也控制着自己。

二娃说“瘦肉”没人养。也不是没人养,它的主人是个开饭店的,租了房子养了“瘦肉”就基本上没影了,一年到头不见回来几回。“瘦肉”就睡在那房子的屋檐下,国安大哥和一个姓叶的老头隔三差五给些吃的。

二娃要老铁养。老铁说我又不在这凼住一辈子。二娃说就住一辈子该。

老铁做午饭时哼唱起<橄榄树>。七妹农庄的“凶”女人喊钓鱼的吃饭。老铁专门给“瘦肉”一个饭盆。它太斯文,像小猫,盆里还剩了好多。

老铁睡午觉。又是要睡不睡时,又有了缓慢、拖沓的脚步,还是从右到左。他等声音听不到了,起床,撩开窗帘。没人,“瘦肉”在芭蕉树下趴着。

老铁在堂屋里坐着,正对门。门敝着,左边的一扇全开,右边的半掩,半掩的门刚好拦住射进屋来的“太阳”。

老铁的午觉是被闹醒的。窗外,鸡飞狗跳,铁盆叮当。开门。“瘦肉”欢喜。老铁揉揉它的脑壳,“瘦肉”更欢喜。它想进屋,老铁不许。

老铁整理钓具。小劲留下一些,二姐女婿王泽原先有些。老铁选了三根投竿一根手竿。

首选是一根中通的。中通竿他从没用过。看不到走线他心里不踏实。但这竿确实好,3.7米,灰黑光滑,碳素,超硬调,竿壁厚实,弹力十足,绕线轮也和手,钓线是大力马1.5号线。对付十几斤的草鱼鲤鱼没啥问题。老铁把钓线一把把抽出来,检查了四五十米,他觉得够了,再一下下收回去。他也不用子线,直接绑钩。钩是7号伊势尼。10克铅坠。

另一根投竿是软调矶竿。4米,竿梢灵敏得半寸长的“夺夺参”咬钩都会反应。1号胶线,轻巧的绕线轮。老铁用“台钓”式组合。子线是0.8号胶线,钩是1号千又。这竿远投钓鲫鱼黄辣丁白条很合适。

还有根投竿是2.7米的,备用。

手竿是小劲留下的。小劲拉开两个钓袋叫老铁选。老铁说就要最长的。这竿有7.2米,也是碳素,超硬调,称手,就是有点偏重。也用“台钓”组合。主线是1.5号胶线,子线和钩同那根软调矶竿一样。

现成的饵料都是王泽备下的,钓饵窝料都有。老铁选了商品饵黄苞谷和自制的发醇麦子。老铁闻闻麦子再搓搓,他觉得力度不太够,又往长着白绒毛的麦子里倒了差不多半斤白酒,盖紧,放到外边去晒。

“瘦肉”不在,饭盆干干净净。肯定不全是“瘦肉”吃的。现在快六点了,湾里还是那些钓鱼的。

老铁又去码头。

张五的船还在,还是老窝子,大伞移到了右边。老铁过去。船上还是张五。

一直守起呀,没吃晌午?

吃老,四点多才来。

怎么样?

就勒个样,又上来两条鳊片。(鳊片,鳊鱼的俗称)

大不大?

有条大点,三斤多。

可以噻,近十斤啰,再上几条大摆摆。

嘿嘿,想倒是想哟。

老铁没带伞,太阳还有点毒,又不好上船,他向左,到凹进去的崖壁。这里看得到张五的浮漂和竿梢。

湖面有死鱼,灰白,起起伏伏。围着的白条,像密密麻麻的小雨点。

老铁第一次在这湖里钓鱼就是钓白条。八岁半的初夏。他跟一个姓肖的食品站职工在旧渔场的索道上“刷参”。参就是白条。

一根长约一米五的细斑竹梢,等长的细钓线,一枚没倒剌的小秀钩,钩上裹一点棉花,齐了。还有,得先撒两把米糠聚鱼。“翻山”竿出去。扬竿,回来。去去回回,去去回回。一条条“参参”就进了挂在胸前的广口竹芭蒌。没鱼了,撒把米糠,鱼一来,又开始。天热了,泡在湖里去去回回去去回回。一上午就把芭蒌装满了。晚上皮肤火飘火辣,右手臂酸疼得抬不起来。

死鱼漂远了,白条群散成一条麻麻点点的“大莽蛇”。

可能是一些白条沉了底、去啄食白苞谷。张五扬了几回竿,都是空搞灯。气得张五骂白条妈卖X。也是,现在正是起鱼的时候,白条却来捣乱。

“瘦肉”找来了。它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拱拱老铁的手,把脑壳搁在老铁的膝盖上,黑眼睛一动不动。老铁用纸巾擦去它的眼屎,接着,他的膝盖离开。

张五的手机响了,声音好大。他戴上眼镜,还把手机伸得很远。接电话,是七妹农庄的,要鱼。张五一一汇报,张五说老价钱该,好多?鳊块15,草鱼10块,勒哈呀?等哈嘛,哦,勒哈就勒哈,过来了,马上。

张五收拾妥当,上岸解缆绳。他黑得像木炭,刀削的脸上,大鼻子两边各竖一条深沟,背还有些“抗“。张五问“瘦肉”你屋那个鸡巴人回来没得。“瘦肉”去亲近。张五泼了“瘦肉”一捧水,“瘦肉”摆脑壳,张五抹了它一把。(“抗”,重庆话,背驼)

张五问老铁走不走。老铁想上船,又想到“瘦肉”,老铁说下回,张大哥,跟你学钓鱼。张五说说哪些。

张五划船走了。夕阳金红。张五进了一片金红,他和船都成了黑影子。

回去的路上,老铁说“瘦肉”呀“瘦肉”,莫弄得嫩个黏黏糊糊的,到时候你也难受,我也难受。

落屋。老铁点蚊香,两盘。有虫虫叫了。麻雀还没有归林。电线上有两只燕子,剪状的尾羽一张一合。“瘦肉”把鸡赶不见了。张五在对面的坝子上,秃头厨师称鱼,他收钱,围着一些人,还有小黄小白和“来福”。二娃吵“瘦肉”,它上去和二娃亲热,二娃抬着它的前脚扭开各人的脸直叫哎呀哎呀。湾里,张五的船边除了大白鹅、还多了一群小鸭娃,可能有八九只,没有白鹭苍鹭。钓鱼的人少了三个(估计在买张五的鱼),剩下的都收了伞。长岭岗的坡脚,有一股青白的烟,升得有二十来米,然后向操家湾飘散。天色嫣红,没一丝云。一架直升机,是卡26,声音响亮,看上去飞得只比长岭岗高点点,它顺着岗脊从西南向东北。

老铁去冲了凉。回来。坐下,喝茶,抽烟。他开手机,看了各个群,有一封大学同学甘姐姐的信。他又看新闻,看了<凤凰台>又看<一点>。

老铁面对竹林湾面对长岭岗,他更多是面对长岭岗。

他给甘姐姐回信。

甘姐姐:

我翻越如墙的山岗又到了味江河畔明亮的夜

也许是因为明亮我只看见三颗星星

一颗西垂一颗当顶第三颗刚从东山升起

我们开始四五人后来七八个最后是一大群

仰望天空     它们是谁

谁也说服不了谁

三十六年过去

现在又似乎是当年

当年是谁现在是谁

你是谁我是谁

谁都看不清谁

也许是夜空还不够明亮

叫我如何去诉说

我回到大湖回到此时的夜

虫呜四合满天繁星

我有把握地说这是属于我的夜

对过去我不能来一次彻底的了断

因为还有另一个黎明

我要在天亮前出发

用自已的方法去唤醒大湖

我想大湖最终是会理解的

老铁锁门时听到左边一声“扑咚”。他打开手机电筒。在厨房边的石臼里,一只青蛙绿背黑纹伸手伸脚的浮着。老铁慢慢蹲下。隔得有半把米。青蛙不动,老铁也不动。老铁嘘一声,青蛙一个“眯头”。等了好久,青蛙就是不露头。(眯头,重庆话,潜水)

这青蛙来这凼做啥子?是捉虫虫还是下蛋?老铁想这事得和二娃讨论讨论。昨天要黑时,二娃指给老铁看蝌蚪。它们在竹林边小李子树下的小陶缸里,有七八只。

再一想,老铁突然发现这些天还没听到过蛙叫。下边就是稻田,挨着又是草滩湖水,居然没蛙叫?这只青蛙出现在这里,还是坝坝上房子边半米高的水缸?还有那些蝌蚪?真是怪象。

老铁边走边注意听。他还在那座大石墓边站了一阵,还是没听到。青蛙是不会来这种干坡坡的,但那些旱客妈呢?再啷个也有叫声像嗑牙齿的癞格宝吧。这可是黎明前最凉快的时候哇。(旱客妈,重庆话,旱地里的青蛙。癞格宝,蟾蜍)。

72年的春未,老铁的父亲刚“解放”不久。这天,老铁父子在湖边钓鱼,地点在老铁“刷参”的索道向南更接近大坝。这天风大浪高,半天都没得着。老铁熬不住了,他去“招侍所”崖下的石滩滩拣石苔菌。迎面来了个老头,黑头帕阴丹蓝布长衫脚上是草鞋。他拎着又粉白又水红的什么。近了,老铁看出那是一串串剥了皮的青蛙。用一根篾条穿过每只青蛙的嘴巴,一串十几二十只,圈成一环。有些青蛙中还带有心脏,粉红的,一下下的跳着。老铁问好多钱,老头要一串一角。老铁找他父亲要钱。他父亲说这东西多得很,用不着花钱。那天没钓到鱼,老铁和食品站姓肖姓袁的三个捉青蛙,地方在泄洪道坎坎下的河滩滩,真的到处都是,晚上就吃水煮青蛙。

在崖坎上,对着黑沉沉的大湖。老铁不想蛙了。下到湖边。透过灰黑的湖水、他想像水底下的样子。张五说这一片都是平的。张五的一次次抛线定漂扬竿还有两三次挂底丟钩也证实这里是平缓的坡地,有些乱石,六七米开外的水深在十米左右,再出去四五米是岩坎。老铁还是按昨天的想法、他把自己的钓点定在张五窝子的右侧(西侧)约十五米、离岸边十米左右。

老窝子当然最好。但那是张五的。没得他的邀请是不能进去的。就像定竿数,就像晚上不许钓鱼。这种天气晚上钓最好。不准就不钓。啥子都要讲规举。

老铁撒窝料。除了麦子,他昨晚还找徐姐买了苞谷。苞谷加盐加糖加醋煮了一大盆。苞谷麦子再和些泥巴,捏成一个个坨坨,撒下去了一大桶。

一般说来,这样的湖这样的水这样的天气,没五六天,是聚不来鱼的。沾张五的光,老铁觉得自己的窝子可能很快会“发。

洗手时,老铁想像鱼群从东边的崖下过来。打头的是翘嘴,贴近水面,一串,游得快,大眼睛凶暴暴的。接着是草鱼鳊鱼,混杂成群,慢悠悠,左一口右一嘬。后面几条鲤鱼,一副的不屑的样子,吸进嘴的却是些残渣剩饭。

天还没亮。

老铁坐在崖壁下,屁股底下的泥沙背靠的崖壁干燥温和。

繁星满天,银河浩荡。

在二姐屋的楼顶,老铁看不到南天空。现在,明亮的天蝎星座仿佛近在眼前,那颗叫心宿二的大红星真的像跳动着的心。

霍金的心跳永远停止了,他死了。他是不信上帝不信灵魂存在的。他有本叫<终极问答>的书,算是生前遗作。书里他提了十个问题,还发了一大段的感概。对那些问题,老铁总的看法是不以为然。虽然老铁的“三观”和霍金提的问题有些有点关系。但总的还是没多大关系。

霍金的十个问题:

1、有“造物主”存在吗?

2、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3、宇宙中有其他智慧生物吗?

4、我们能预测未来吗?

5、黑洞里面是什么?

6、时间旅行真的有可能吗?

7、我们会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吗?

8、我们应该殖民太空?

9、人工智能会超过我们的聪明才智?

10、我们如何开创末来?

霍金还发了一大通感概。读了他的感概,老铁也有些感概。对霍金这人,老铁是非常尊敬的。但一见到他的形象,这里特指霍金的外部形象。老铁就恶心。没法,恶心就是恶心。这恶心多多少少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也是没法的。

霍金说:

我在这个星球上度过了非凡的一生。我用我的头脑和物理学的定律,在宇宙遨游。我到达过银河系最深处的所在,我钻进过黑洞,我回到过时间的最初。

在地球上,我经历过起起伏伏,兴衰荣辱,富贵贫穷,健康病痛。有人赞美我,有人批评我,但从来都没人忽视过我。我著书立说,功成名就。只因为我对宇宙的理解,丰富了人类的视野。但在我眼里,这宇宙空无一物,除非有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环绕其中。没有她们,我将不能承受此生之壮丽。

当千帆过尽,我看到了人类的凯旋。人类,不过是自然造物,基本粒子的聚合而已。却有能力去理解,统驭人们的宇宙至理。我真是忍不住与你分享我的热情我的欢喜,这一场问天问地的求索之旅。

为世间男女的健康与安逸,为芸芸众生的良机与爱意,奋斗不息。做时间的旅行者,向着未来航行。未来是否繁花似锦,源自我们当下之努力。做一个勇敢的人,做一个好奇的人,做一个坚定的人。

望着天上的天蝎星座,老铁想,霍金呀爱因斯坦呀也包括写<三体>的刘慈欣呀、也像天蝎的尾巴。天蝎尾巴在银河系星星最多的地方搅起了一团灰雾。他几个呢,在人世间吹起一股“妖”风。这风,恐怕隔得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光年,恐怕地球人都死光了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老铁笑,没多大关系你会把那本书记得嫩清楚?他又看看心宿二。接着闭眼。他打赌,自己先睁眼呢?还是先听到鸟叫。

老铁睡着了。醒来时,天都亮了。

老铁有三十一年没在长寿湖钓鱼了。

三十一年不在长寿湖钓鱼,可以说是因为他钓获了一条大翘嘴。这翘嘴有十七斤多。围观的后来渔场的都说它是湖里出的最大的翘嘴。既然都这样说。老铁也就信了。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溅落在翘嘴银白光亮的鱼身,老铁很满足,很有成就感。虽然湖里有大得多的鲢鱼青鱼草鱼鲤鱼鲶鱼。他知足了,不想再钓了。那些年,他不在长寿湖钓鱼。后来,他去了海南,他钓海鱼,也钓淡水鱼。渐渐的,长寿湖和那条大翘嘴都成了遥远的事,只是偶尔看见触踫到自己左食指那道伤痕时才会想一想。

这回,老铁要在这湖边住一阵。这一阵是好久好长,他也不晓得。既然是在这里,他又喜欢钓鱼,自然而然要钓鱼。不是他给秃头厨师提劲的那样钓条大摆摆,不排除他内心深处是这么想,但总的说来那是句玩笑。钓鱼就是钓鱼。钓不钓得到,钓到多少多大,甚至“放白鹤”、一条鱼虾虾都没得,都是钓鱼。没别的,就是钓鱼。(放白鹤,重庆话,一无所获)

老铁在首先下哪条竿时犹豫了一下。照习惯,应该是首选的那条。但他对中通竿还是没把握。一条称心如意的竿就相当于你的手臂你的身体。

老铁还是投出自己首选的中通竿。

不对。竿梢弹性偏小,停竿时的角度偏大,出线不畅,有点滞。虽然饵、坠在十七八米处落水,老铁还是把它收回来。

老铁平心静气再投。行。钓线绷起,他放线,钓线再绷起,他再放线。钓线软搭,他估计黄苞谷钓饵在窝子外头的边边上。老铁收线,钓线绷直。他轻抬竿,他把一颗有阿魏味的黄苞谷放进了窝子,稍偏左(向张五的窝子那边)。

老铁很小的时候就晓得阿魏。听说那是世界上最臭的臭。他还听说阿魏是死人子的尸水浸泡过的棺材板长出的菌。现在,老铁当然清楚是啷个一回事了。但“瘦肉”不清楚,处拢一闻,连打了几个喷嚏。(处拢,重庆话,靠近)

软梢矶竿顺手,一投到位。老铁把它放在窝子中央。还是沉底,两粒麦子作饵。立漂定三目。手竿偏右,半沉水,一粒麦子,悬在四米深处,立漂也是三目。

阿魏是好东西,但也不可过多。在这样比较干净、清亮的湖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大蒜臭(阿魏的气味)就很有诱惑了。

和张五的窝子比,老铁这边的味道浓些大些。虽然在配料煮食时完全是按自己的经验、下意识的,他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张五的船停在他房子坡下边的凼凼头。看样子今天也不会早早就来。

微微的东南风。泛红的天上启明星依然明亮。飞过“平安寨”的白鹭变成了深灰色。一声声渔场的报数。一艘运鱼船经过,在船上竖直的围网里,白哗哗的喷水,白鲢花鲢在跳跃。张五窝子里的竹杆杆随波摇摆。“瘦肉”在老铁坐过的崖坎下睡觉。

老铁时不时的抬竿逗诱,投竿送饵。

老铁没吃早饭,他在等第一条鱼。这不是打赌,不是取什么兆头,不是什么仪式,也不算是尊重。反正他觉得应该如此。

背后的崖上有人声,两个女人。没一会,又有更多的女人男人。有女人在说上关田什么家的什么人偷人。男人说啷个偷的不是我呢。是王国安。女人说别个还要忙土里头你干不干嘛。王国安说那啷个行啰,又不是当年个,现在是忙一头都喊恼火。一个男人说窖一下,国安,出力个嘛,多吃一碗不就补起来了,又不费钱。王国安说不费钱?狗鸡巴才不费钱,我还不晓得,这种事情是巴倒起就扯不脱。又有男人说硬是也,记不记得,那年飞龙场的那两个不是勒个呀。几个女人笑。男人们跟倒笑。有童声,童声中有二娃。(窖,重庆话,试)

今天逢四,赶云集场。

二娃下到湖边,看到了老铁。二娃喊李爷爷,那是李爷爷。

右边的远处响起机器声。

二娃过来,徐姐喊二娃,二娃,看到脚下头,莫摔了。二娃问钓到没得。老铁说还早噻,二娃,昨晚黑没听你说赶场呢。二娃边推“瘦肉”边说去接我妈我哥哥。

一条机动船突突突的从乌龟堡后面出来。

王国安叫老铁去赶场。老铁说下回。王国安问用的是啥子?老铁说苞谷麦子。王国安说弄虾噻。老铁说那是好东西,云集有没得,有帮我带点。王国安背个帆布包,一股鱼腥气。老铁估计包里装的是干鱼。王国安指着说场上没得,就在这边边上噻。老铁早就看到了,捞虾得有专门的工具。

机动船靠岸。这船比长江上的过河船小些,样子差不多,只是它的驾驶室在船头甲板后的左侧。船号在船舱顶上——长寿2—22。弄船的就一个瘦高个,有点像张五。王国安喊他幺儿,他也没啥反应。船上坐了些人。上船的有十一个,有两个比二娃大些的女孩,成年人都是五六十岁。

过河船,他们都这么叫。他们还把这大湖说成大河,下湖说成下河。前两天听徐姐这么叫这么说,老铁没留意。现在,老铁觉得这种叫法很可能是当地人过去生活的传承。

过河船出去了。搅起的浪还不小。过河船向着渔场的方向。

老铁自以为虽没达到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境地,但对他自己的钓鱼技能还是自信的。

第一个渔讯出现在矶竿。漂一下就没了。老铁手一扬。中。鱼往左,老铁执竿偏右,鱼不大,跟着上来。他收线,鱼跟过来,在四五米处露面。一条小鳊鱼。带到跟前,小嘴小头青背黑尾银晃晃的扁团身子。抄起,有五六两。用毛巾包着摘钩,入护。不沾手是怕伤到了鱼。

这样大小的鳊鱼鲤鱼草鱼是要放的。

张五来了。船上有梱苞谷叶。他一把把提起竹竿竿。竿底下梱着的苞谷叶成了齐刷刷的桩桩。老铁说还凶也。张五说狗日的都学狡猾了。老铁说啷个晚上不许钓呢?张五说晓得它妈的哪个麻X定的哟。张五解绳,栓绳,又把苞谷叶放进湖里,紧跟着撒了一盆湿苞谷。

船靠岸。老铁想帮张五固定船。张五往岸上丢了那捆苞谷桩桩又摇浆出去。舱里的那只大白桶啪啦的响。老铁问是啥子鱼。张五说是昨晚黑捉的鲶巴郎。又问老铁有着没得。老铁说一条小鳊块,不算鱼。张五说有都好哟。

张五没进竹林湾。他过乌龟堡,去了早上过河船起动的那处岩坎。那里有条直直的水泥路,上坡伸进了杂树林。张五不见了。

老铁翻看那些苞谷桩桩,从咬口看,有过近十斤的草鱼。

巡湖的来了。昨天那一胖一瘦把老铁看着。老铁挥了挥钓鱼证,又指了指浮漂。胖子点点头。船向外走,绕过老铁的窝子去了叶家口。

太阳照着了。老铁撑伞。伞有些妨碍中通竿上扬。老铁第四次换饵。老铁把竿压低些,大约上斜有三十度。

过河船回来。估计时间过了十一点。下船的人里没得王国安。多了二娃的妈和他哥哥。二娃的妈高大壮硕皮肤白,丑得几乎和二娃一个样。二娃和他哥过来。二娃问,老铁说就一条小鳊块。二娃的哥长得完全不像,清清秀秀的。徐姐在崖坎上喊。二娃和他哥走了。二娃叫“瘦肉”,说有好吃的。“瘦肉”看老铁。老铁装着没看到。“瘦肉”没去。

老铁第五次换饵。

第二个渔讯是手竿。漂向外移,老铁手一弹,有顿感,但没挂住。麦子被咬去了半粒,钩上挂着一小圈透明的唇骨,估计是不到三寸的白条。用力过了,老铁对这竿还不熟。

上午过去了。老铁放了那条鳊鱼。收竿。他只带走三条竿和水瓶,其他东西都留在原处。怕风吹,他把伞收拢。

太阳很“毒”,空气热哄哄。平台的栏杆晒着了,湾里有两个钓鱼的。

中午炖鸡块。进厨房,不对头,鸡在地上,脑壳没了。是猫?还是黄鼠狼?老铁给“瘦肉”看。“瘦肉”没反应。土狗就是土狗。

老铁洗鸡时想自己的狗,是曾经的。斩鸡块时他还想。炖鸡时他不想了。

老铁喝南瓜绿豆汤。南瓜是昨晚要黑时在下边的土里摘的。是二娃摘的,老南瓜。二娃说这些都是李婆婆三婆婆她们种的。老铁怀疑,土里还有冬瓜芋头,这样子可不大像。

有脚步声。老铁一惊,又是那拉沓、缓慢的脚步,还是从右过来,过来,过来。

一个老太婆。老铁又一惊。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太婆。

吃饭啦。

嗯…嗯…吃…饭。

吃饭啦。老太婆背着手驼着背靠近。

吃饭。

吃饭啦,老太婆立在条桌跟前,一眨不眨的把饭盆盯着。

老人家,吃不吃一碗?

吃饭啦……老太婆贴着条桌过去,拖沓、缓慢。吃饭啦,吃饭啦……

老太婆不见了。

老铁看“瘦肉”。“瘦肉”见惯不怪的。

老铁喝了三罐啤酒,不吃饭,喝南瓜绿豆汤。“瘦肉”的食量大些了。半只鸡只剩汤,汤留着晚上下面。

老铁一直想这老太婆是谁。肯定不是过去的哪一个。应该就是这湾里的,比过来对过去,哟,王国安。估计这老太婆是王国安的妈。

老铁睡午觉。一倒床就睡着了,很香甜。

十一

去湖边之前,老铁怕回来得晚,他下梯坎在竹林边摘了两条丝瓜。这丝瓜葱绿,实沉,清香。一条晚上下面,另一条留给明早上。

老铁把丝瓜泡在盆里。出厨房。他摸了摸石臼里的水,发烫。他提醒自己,回来后换水。

太阳烘烤。知了的叫声有气无力要死不活。湾里有两把伞,钓鱼的只有一个。李子树树荫里,陶缸的水还算清凉,舒展的睡莲下蝌蚪们摇头摆尾。

芭蕉林里总是有什么、时不时掉落在芭蕉叶上。老铁在下面站了一会,看又看不到,听也听不清。

“瘦肉”跟着。老铁不想它去。“瘦肉”还是要。它搭拉着舌头像是在笑。它确实在笑。去就去吧。

风从西边来,热乎乎的。

“蓝湖西岸”清晰,天边有云。

张五的船在,那把浅蓝大伞向右倾斜。

湖里又有死鱼。有一条就在老铁的钓位边。

怎么办?向右,这个风?你把它弄得再远,它还是要漂过来。向左,过去是张五的船。

老铁的手指扣进死鱼的眼眶,试试,估计不会提脱。他慢慢把死鱼拎起。死鱼像烂白布巾巾。恶心。比大河的水大棒还恶心。“瘦肉”躲得远远的。老铁屏住呼吸拎着死鱼,向左。他要防脚下打滑还要防死鱼脱落。(水大棒,重庆话,溺死者)

老铁把死鱼扔进小湖湾。真是别扭。湾里的死鱼有八九条。

回走。老铁在平整过的那处钓位洗手。张五在睡觉,卷缩得像胎儿。他的手还是搭在车盘上。他的鱼护丢在船舱。

老铁把伞移到右边,倾斜着。他伸出双手叫太阳晒,翻来覆去像是在煎麦粑。

湖水像浅灰绿的厚玻璃,面上蹦跳着刺眼的碎金点。底下有石块,泥沙,紫色泥岩,“万年参”和螃蟹在弄散落的苞谷麦子。再向外,黑沉沉的不见底。

老铁就这么呆着。

张五撒尿,扭过脸对着老铁喊,楞起做啥子?

老铁哦一声,算是回过了神。老铁说等你开福呀。

开福?老子单钓白板。张五抖一抖,弓起背钻进大伞,念叨着,对对福对对福,看样子是个对对福。

张五和老铁几乎同时投竿。

老铁想补几把窝子,看张五那边没动静,就算了。

张五先起鱼。一条鲤鱼包。老铁觉得自己也快了。张五放鱼入护,护进湖。洗手时张五说为必老子估计错了?老铁握着手竿抿笑。(鲤鱼包,重庆话,一般指不到一斤的小鲤鱼)

快五点了,张五又中鱼。他起身,这鱼应该大得多。伞遮着,老铁看不到张五的动作。时不时有张五的脑壳,竿梢颤抖着弯上弯下。水喧哗,船摇晃。老铁看到张五伸手抓抄网。水一直响,张五说板,板,板个鸡巴板。老铁晓得鱼到手了。(板,重庆话,扭动蹦跳)

一条过四斤的鲤鱼,青背红尾银甲闪金光,真是健壮。

张五拴鱼,入湖。张五咕噜,莫不是那娃儿转世哈。

老铁说啷个呢?啥子娃儿娃儿?

张五指指长岭岗,说,上午坐席,一个小娃儿。

老铁心想转也转不了勒个快。老铁说上午那条鲶巴郎?

管它妈逼啥子哟,张五嘿嘿嘿说,还没吃。

老铁换饵,投竿。中通竿还是黄苞谷。矶竿手竿还是麦粒。他又觉得快了,感觉有条鲤鱼正慢吞吞的进窝。

王国安来了。拿着手车竿,提着小白桶。他轻轻问。老铁盯住浮漂摇摇头。老铁指指左边地上的香烟,又指指张五那边,轻轻说一条大鲤鱼。

王国安点了烟,递给老铁一根,老铁叼着,王国安帮忙点上。

国安大哥向张五那边走。老铁觉得来了来了。

矶竿的浮漂轻轻晃一晃。老铁慢慢蹲下。浮漂静止。老铁放手竿。他伸手把矶竿压低,浮漂升了一目。没几秒,浮漂又晃,不停,接着慢慢下滑。老铁握住竿,最后一目一沉,老铁一扬竿,中。

竿弯成大弓,钓线咝咝的出。鱼向外,接着偏左。鱼向左前方,过了张五的浮头。

工国安喊扯住扯住。

老铁不能扯住,0.8子线1号钩啷个敢使劲扯。鱼转向,横着向右。从吃相看它是鲤鱼。不打桩就好办。老铁心头闪过一丝遗憾,不打桩意味着它个头不大,肯定没得刚才张五的那条大。

老铁把烟吐了,他跨过手竿,把曳力器调紧,他跟着鱼向右。他边走边慢慢收线,他不想惹鱼奔窜。到了码头,鱼己经在十米左右。老铁调松曳力器,还是慢慢收线。他晓得鱼不会乖乖就范,他在等鱼的最后一搏。在六七米左右,鱼到水面,鲤鱼。它猛一甩尾,竿猛一沉,钓线咝咝中嗖地一声。鱼还在。老铁有了九分把握。

老铁领着鱼往回走。没几步,王国安拿着抄网正等着。鱼翻肚打漂,嘴巴一张一合。老铁把鱼带到岸边,拿过抄网,一抄,成了。

一条三斤多的鲤鱼。也很健壮。

费嫩个鸡巴劲,你也太那个老。

看。老铁把钩线摊在手上给王国安看。

怪说不得哟。

一直到天黑尽,张五、老铁都没再起鱼。准确说是都没有渔讯。王国安用虾,钓到一条黄辣丁三条白条。

剖鱼时,来了只黄猫。“瘦肉”冲过去。猫不虚,竖毛耸背哇哇吼。“瘦肉”半真半假左一扑右一跳,对吼。老铁说烦不烦哟,‘瘦肉’,回来。“瘦肉”不回。猫给了它一巴掌。“瘦肉”一冲,猫转身跑。“瘦肉”追,猫在竹林底下露出一双亮绿眼,哇哇叫。

老铁把摊放鱼鳞内脏的芭蕉叶放在竹林边。他洗鱼,瞥见猫拖走了一大坨。

那只青蛙出现时,己经十一点过了。

之前,老铁看了雷蒙德.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看完后,他听了一阵虫虫叫,他想第一次看这本短篇小说集时、自己在海口写的一首诗。

读<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想到了另一部小说

——<岛上书店>

埃拉泽在书里说——

一个人不可能成为一座孤岛

或者至少

不能成为一座理想的孤岛

很明显,在今天早上

我受到了影响

雨在十几分钟前就开始了

雨开始的时候

瑞典女歌手用英文演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鼻子发酸泪水差点掉下来

我回到两个夜晚前的夜晚

在还没醒来的时候

我就感到了温暖

那不是梦

也不是真有那么个女人

我醒来后那温暖还在

确确实实

那是女姓的,年轻丰满的温暖

我知道自己又可以了

在耽误了一个多月后的今天

因为爱和温暖

孤岛并不孤单

是呀。<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在评论卡佛时说:他让很多很多人真切感知到自己生命中确实有一种荒凉的、令人胆寒的巨大沉默。

老铁没过去。他一直坐在平台上看那只青蛙。

十二

今晚,老铁还是睡楼顶。

天当被地作床。好,真好。这是第三天,老铁觉得愈来愈好。这种感觉和小娃儿时不一样,和年青时也不一样。

老铁搬东西上楼。他想起这辈子睡过的最好的一次觉。

那一觉是在他进大学的第一天。

这次同学会,同寝室的都在。挤在一起照相时,他想起了那次睡觉。接着,他写了首小诗留着纪念:

曾经有这么件事

这是进大学的第一天

我住“西师”杏园五栋206室

这是阳光稀微的下午

收拾妥当

同寝室的同学打扑克

我睡觉

上铺,临窗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床上睡觉

纸牌,低语,梧桐婆娑

远处一些嘈杂

我睡着了

没有梦,估计都没动一下

这是迄今为止

最香最甜的觉

我是自己醒来的

一声钢匙的敲击

叫马勇的同学憋着嗓子

一字一字——

吃饭啦

别的都不要想了,老铁想,首要的是睡个比昨晚上好的觉,至少和午觉差不多的觉。

为防露汽,老铁撑了一把伞,还给脑壳裹了一张枕巾。他想像得出额头上面的两个角角像白兔耳朵像白鹭翅膀。他觉得还是像陕北老汉。

可能是脑壳被梱得过紧,可能是心存那个念想,可能是轻松的午觉,或者是那条鲤鱼或者是什么什么。老铁睡着没多久就做梦:

他睡在一楼的房间,有人在往房间里丢鱼。窗帘也在,但像是不在一样。鱼一条条的呈抛物线丢进来。开始他觉得是梦,后来觉得不是。他没开灯,但都看得清楚。这些鱼条条他都认识,有他钓到过的,有一起钓鱼的钓友钓到的,有他在菜市场在电视在手机上见到过的。他没觉得意外,也不在意料之中,他没高兴,也没不高兴。鱼越来越多,丢进来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上铺满了,盖过床盖过桌子了。他站在鱼堆上。门不见了。他摸到天花板了,他的脑壳顶着天花板了,他弯腰了,他蹲下了,他趴下了,他的背抵住了,他的胸膛被挤压了。他想吃药,吃速效救心丸。他伸向应该放置那瓶药的地方,他看到伸出去的不是手,是鱼鳍。他想,还好耍呢,我变成鱼了,好耍,好耍,我变成鱼了。

在他要醒来时,他想自己还没有钓到过一百四十多斤的鱼呢。

老铁醒了。眼前全是浅灰白毛绒绒的小团团,他晓得那些小团团是什么。他在毛毯里面擦擦眼镜,戴上。满天都是星星。

这个梦浅显,不复杂。有变形,一种近乎愉悦的变形。不像卡夫卡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格里高尔在其中,而老铁自己在外边,至少暂时在外边。这是一种自觉的选择。没功利。没是非对错。没有得也没有失。有报应。老铁不信报应。

老铁下到堂屋。“瘦肉”在外边。开灯,堂屋的外边的都开。老铁没去找药,左胸是有点不舒服,发紧、隐痛。他喝了两杯已经很淡的茶。又把茶壶倒满。他关了堂屋的灯,开门。“瘦肉”进来。他出去。他端着茶壶拎着杯子握着香烟打火机。

虫虫们的叫声变得响亮。这盏墙上的灯又是视野内唯一一盏亮着的灯。

老铁把灯关了。在平台,他坐在木靠椅上,对着湖湾,对着长岭岗。他点了一支烟。

老铁笑自己,笑自己还心存梦想。这梦想在刚才的梦里就是那条和他的体重相等的鱼。

老铁这辈子钓到的最大的鱼是一条花鳗,海南人叫它麻鱼。这条花鳗有62斤,体长过了3.3米。

在1993年9月,一个星期天。那年的第五个台风过去了几天。老铁在海口附近的恒村水库钓鱼。他到海南后,只钓江河湖海,不钓人养的池塘。

恒村水库的尽头在狮子岭脚下。这里是一片沼泽水洼。再大的雨过后,要不了几个晴天,这片沼泽水洼就和水库分隔开来。水面有三四十亩。靠山岭是零乱的火山石,大大小小的黑色玄武岩石。水里也有,不尖锐了,也不是很圆滑,是时间和水使它们失去了棱角。另三面多是芦苇茅草,水多时,芦苇茅草就在水里。听说这里从没干涸。放牛的小孩讲这水底下有几股泉水,大的有小孩的腰粗。

老铁喜欢在这里钓鱼。他特别喜欢这里的罗非鱼。钓到的都是大罗非,从没小的,最大的有两三斤。这些罗非鱼肉质特别鲜嫩,没土腥,有淡淡的回甜。老铁到海南后,几乎不吃淡水鱼,但这里的鱼,他吃。

那些年钓鱼的人少得多。老铁从没在这里遇上过像他这样的外地人。

这天下午六点过,为躲太阳,老铁向左边(西侧)移,想借岸边的芦苇遮遮。他举竿正想投向二十米左右的芦苇边,他发现就在他预设的落点前边有块黑石头。他想那地方没石头呀。再看,老铁吓了一大跳。那块圆状带尖的黑石头在动。他第一反应是蟒蛇,是蟒蛇的嘴巴。慢慢蹲下,仔细看,不像蟒蛇嘴巴那么钝,它尖些。再仔细看,它慢慢没进了水。等,不知多长多短时间。那嘴巴又冒出,慢慢升高、升高。大半个脑袋,像橄榄球,也有橄榄球那么大,细圆眼,鼓鼓的像大黄豆。它张张嘴,两排尖牙,水边露出了腮缝。天,是鳗,花鳗。一条老铁从未见过的、那么大的大花鳗。

老铁飞快去海口。他在菜市场买十几条活泥鳅,在渔具店买三枚钓石斑鱼的16号搏矶钩,叫渔具店老板绑上三根直径0.6mm长0.5米的钢丝线。

老铁飞快赶回。不见花鳗。

老铁用海钓时的2.7米船钓竿,套上有7号胶线的大转轮。把三根钢丝钩线编成一股。三枚钩分别挂三条泥鳅。定深0.5米,用带夜光棒插座的大红球漂,插上发光的夜光棒。

不管看见没看见,反正它在。

老铁把泥鳅投在花鳗第一次露头的前方四五米。他尽量靠近芦苇,他慢慢把泥鳅拖到第二次露头点。

天黑了,起风了,芦苇茅草沙沙响。幽绿的光棒左摇右晃,前移移,后退退。好,泥鳅在动呢。

右侧一声哗啦,一会,浪到了脚下。可能是它。

月亮出来了。透过芦苇的月光在水面闪烁。幽绿的光棒在阴影里摇晃。摇晃好,泥鳅还活着呢。

看看BB机,快10点了。老铁想等它等到12点。

来了,像是来了。光棒在走。老铁双手握竿,左食指绊压着钓线。光棒停,往水里沉,沉进水,幽绿一团。光棒又冒出来。这动作不像是它。老铁轻摇转轮,收线,把泥鳅带出来一些。一会,光棒又有反应,向右前走,边走边沉。老铁手指感到钓线在绷紧,绷紧,老铁放低钓竿,钓线还在绷紧,再绷紧,光棒不见了,幽绿不见,绷紧,绷紧。老铁猛扬竿,再猛扬竿。就像在海里钓大石斑。老铁收线,收不动,他再猛扬竿,就像挂了底。

竿猛一沉,老铁一个踉跄,差点扑进水。老铁赶紧蹲下。抱紧竿,不给线,就是不给线。钓大石斑的诀巧就一字,拽。老铁猛拽,哪拽得动,曳力器响了,钓线咝咝出去。老铁坐在地上,双脚蹬住石头,紧拽力器,钓竿入水了。老铁把竿抬起,抬起,再抬起。老铁收线,边收线边降低竿,再抬竿再降低竿,降低的同时又收线。只能这样,老铁不能让它进芦苇进茅草。进去就完了。

它开始朝这边来。老铁收线。这边有泉眼,有不知深浅的洞。它有可能要钻洞。钻进洞就完了。老铁收线,收线,拽,拽,他要把它拖离水底。老铁拽,收线,拚命拽,收线。没有水响。它没近水面。从钓线的入水角度,老铁判断它就在五米左右。它过去了。向右。老铁拽不住,竿又倒进水了,他只好松曳力器,钓线又咝咝地出。

好在有月光,坏在老铁自己的头顶灯坏了。

只能凭感觉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到九,老铁紧曳力器。拽住,竿倒,抬竿,拽,拽。拽住了。它向右向外,过了它中钩的地方,它在上浮,水里有一团幽绿,接着不见了。竿入水,放线。老铁又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他又紧曳力器,拽,拽,拽住。它又朝这边来。

这就是它,那条花鳗一晚上都在做的事。它还打了几次桩。

这就是老铁一晚上都在做的事。它在打桩时,头两回,老铁还想办法叫它动起来,后几次,老铁累得不行。老铁闭上眼睛,不是困,他一点都不困,他只是累。他还挪进水里,腾出右手舀了些水喝。

天亮了。天亮对它一点都没有帮助。老铁不知道它累不累。天亮给老铁信心,还让他看到了它。一条大花鳗,黑黑的身影好长好长,慢悠悠的。花鳗脑壳右一摆,尾巴在水面一甩。钓竿猛一沉,钓线咝咝地出。花鳗一直冲向对面。老铁调紧曳力器,拚命后仰,终于把它止住。接着是老铁的,他收线压竿,收线压竿。花鳗来了,还是慢慢悠悠,到了三五米处,或左转或右转,它又出去……老铁相信钩相信编成小辨子的钢丝子线相信主线相信钓竿相信转轮相信自己。

老铁和花鳗就这样一回合接一回合的对着干。

太阳出来了。

太阳升高了。

花鳗也累了。

老铁抱住弯成大弓的钓竿,他后仰。花鳗搁在石滩上露出半个脑壳和好长一段粗圆的身体。老铁和花鳗,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花鳗盯冒火啦,一摆头,游走了。老铁让它走,不让也没法,老铁拽不住。

一次又一次,花鳗停在老铁面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老铁也没办法。

一个放牛的男孩“救”了老铁,同时,也促成了花鳗的死。

老铁叫男孩去找根钎担。老铁发誓要给钱。男孩不懂什么是钎担。老铁讲解,一遍不行再讲一遍。男孩懂了,跑了,又站住,问老铁是不是真给钱。老铁又发一遍誓。

男孩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有十几个。老铁叫他们都闭嘴。不讲话不吵闹的都有钱。男孩们听话。老铁问谁钓过鱼。都钓过。谁钓得最大。男孩们推出一个十一二岁的。老铁叫他等着。

老铁双手握竿,绷紧线,他蹲着挪进水。在花鳗的左侧,离它约有一米。老铁左手握竿,钓线仍紧绷。他慢慢伸出右手,手指摸摸花鳗,黏滑滑的。花鳗不动。他推推。花鳗偏倒着身体,露出了灰白的肚腹。它极力向外。脑壳翘翘,又翘翘,左一偏右一摆。无奈那像乒乓拍样的尾巴软弱无力。那宽阔滑溜的尾巴贴到了老铁的右腿,像是被粘住了似的,扇了几次,就是过不去。老铁向后退退。花鳗扭直身体滑出去。老铁觉得那粗黑的身体永远也过不完。老铁把它扯住,带回来。花鳗把老铁盯着。老铁又蹲下,把它推推,它浪一浪的看上去是死了。

老铁上岸,他调松曳力器,把钓竿给男孩。他调整了竿的角度。他告诉男孩就这样不动,不管鱼怎么跑怎么跳,就这样不动。男孩使劲点头,紧张得一头大汗,一脸的白。

老铁握着钎担,蹲着挪进水。他慢慢起身,他慢慢举起钎担。他试了试。他用尽力气把钎担捅进了花鳗腮板后边的身体。

这件事过去了十几天,老铁就不再想了。哪怕是老铁连遭挫折,他也不去想这条花鳗。老铁不信报应。他就是不想。

十三

老铁醒来时都大天白亮了。开手机,时间过了六点半。

反正都晚了,老铁也不用急了。他刷牙漱口洗脸刮胡子、喝水吃药上厕所,还拉起水龙冲洗了坝子平台。

关于二十五年前的那次钓鱼,那条花鳗。老铁还是第一次像放纪录片似的、完整的在脑壳里过了一遍。之所以这样,是老铁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钓到更大的鱼了,虽然在这里,这里有,但老铁认定没这个可能。

吃着泡蛋丝瓜面,老铁看微信。

王国安来了。他是去码头钓鱼。老铁请他吃点,他不吃,请他喝茶、等会一起走,他不干,只点了支烟。老铁问那位老太婆是不是他母亲。是,是王国安的母亲。他点点自己的脑壳,说他母亲颠东了。老铁想确实有点颠东。看王国安心在钓鱼,老铁也就不耽搁他了。(颠东,重庆话,痴呆,特指老年痴呆)

“瘦肉”的面都没吃完就跟王国安走了。

大学同学白戈今早送上的是<你鼓舞了我>。老铁听过,是荷兰人马丁.赫肯斯演唱的。旋律歌词老铁都熟。视频中的画面是欧洲某座城市的街头,是霞光壮丽的清晨,或者是夕照灿烂的黄昏。就这歌曲,配景应该是清晨。但赫肯斯唱它时都57岁了。还有,此时听他唱的是老铁,老铁有理由这样想。

每次听,老铁总是想像自己在山脊上行进。这是一座大山的山脊。崎岖,但不陡峭。现在,也是如此:

每当我心情低落,我的灵魂如此疲惫

每当麻烦接蹱而来,我的内心苦不堪言

我会在这里静静等待

直到你出现陪我坐一会

没有任何人的人生不经历痛苦

没有任何人的人生不经历痛苦

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攀上高山

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横渡狂风暴雨的大海

依靠着你时,我是如此的坚强

因为你的鼓舞,让我超越了自己

依靠着你时,我是如此的坚强

因为你的鼓舞,让我超越了自己

“瘦肉”回来。凉鼻子踫了碰老铁。老铁揉了揉“瘦肉”。“瘦肉”撒娇,老铁用它的饭盆把它拦住。

长岭岗的岭脊几乎是平的。东北有棵大黄桷树。垭口是公路。西南像是连着人头山。满坡都是果树,房屋有十来栋。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鼓舞着自己呢?老铁想归根结底只能是自己。

直升机又来了。还是沿长岭岗的山脊向东北。还是卡26。它悬挂着什么东西。它在那棵大黄桷树边转向,朝这边来,响声愈来愈大。它吊着个大桶,看样子是在搞森林防火训练。它过大沙田过竹林湾过“老哇嘴”,不见了,响声还在。

老铁下到湖边。他给王国安敬烟点烟。王国安在老铁的钓位和张五的船之间,他的红浮头在张五窝子的边上。

动了哈没得?

王国安摇头。

都没有?

他吃老一嘴,脱毬老。

啥子东西哟,还敢欺负老板板。

王国安笑,说,鬼晓得。

张大哥,早哇。

早,早有个捶子用。

张五像是有点气,老铁就等等再过去。

老铁指着向人头山飞去的直升机,说,那丁丁猫是管委会的呀?(丁丁猫,重庆话,蜻蜓)

太极岛的。

太极岛?好久冒出个太极岛哟。

原先的高峰岛,搞啥子鸡巴旅游,坐在上头好看那鸡巴寿字该。

有点阵仗呢。

别个有钱该。

利益均沾,你们还不是要分数数。(数数,重庆话,钞票)

王国安抿笑,说,多几包烟钱。

王国安起竿,他用的是白苞谷。老铁看看脚边小白桶里的塑料瓶,装有一小半,和张五的一样。估计是找张五要的。

直升机又来了。还很低,向右转时都能看到里面的人。

老铁到船边,说,张大哥,我上来啰?

上来嘛。

老铁上船。尽量的轻,船还是摇晃。他一步一步挪过去。张五盯着浮头,没看他。

老铁敬烟,又要点火。张五举举自己的打火机。

老铁坐在张五左边。抽烟。

张五的钓竿粗壮,有些年陈了。看不出是玻璃钢是碳素。车盘是手工的,直径起码有15Cm,黄腊的楠竹隔片,缠绛紫的栅拦线。钓线是2号胶线,估计有一百米长。这样竿线搭配,线偏细,遇上大傢伙可能有麻烦。老铁想人家天天月月几十年,没个划数?还用得着你多嘴?

张五引诱鱼是弹竿,不是拖带。这样可使饵料蹦跳显眼又避免了挂底。他四五次引诱后就起竿。换饵。投饵出去有十三四米,一下下放线,一下下弹竿,他准确、干净、索利把白苞谷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太阳照着了。

老铁帮张五撑开伞,真方便,伞把直接插进套浆绳的铁管。岸上,王国安戴上了斗笠。

啷个不整呢?

老铁指指天上,说,闹哄哄的。

水里头又听不到。

老铁笑笑,说,张大哥,今天下了草没得?

没有。

老铁想张五为啥子不下草。张五说老子让它们吃苞谷籽。

好主意。

格老子不听指挥矣。

老铁笑,说,起先不是有一嘴吗?

张五闷起不搭腔。

伞一撑,风一挡,挤起有些热。老铁敬烟,下船。“瘦肉”来接。老铁洗手洗脸,“瘦肉”喝水。

给王国安敬烟,点上,老铁给自己点上。

用虾试一哈。

没遇到启文,他妹说天不亮都冲了。

哦,他去哪凼了?

竹子滩。

咦,启文大哥潇洒。老铁嘿嘿的笑。

说些个,王国安也嘿嘿笑,说,听说那边起黄辣丁,大的半把斤。

哦,竹子滩远不?

我们走半个钟头,他一钟头半。

你啷个不追起去呢?

中午又要赶回来,麻烦。

带上晌午饭噻。

我老娘呢?得给她弄呀。

哦,对头。

老铁比王国安高出一个脑壳,斗笠不能替老铁遮太阳。老铁回自己的钓位,撑开伞,他边听天上的响声,边慢吞吞的抽出手竿。

老铁只钓手竿,挂麦粒。

直升机后来不在天上打转转了,走了。他们三个还是没动静。巡湖的来了又走了,还是如此。一上午三个都放“白鹤”。

回去时老铁和王国安一起走。“瘦肉”很高兴,前前后后的乱“疯”,几乎看不出跛。

这是啥子树?长得怪名日眼的。(怪名日眼,重庆话,稀奇古怪)

枣子树。

啥子呢!枣子树?爬哟,这是枣子树?

真是枣子树。

真的?

日妈哄你啥子嘛,都要捶子了。(要捶子了,重庆话,要死了)

嘿,头一回见识。

没人管该,它们本身就是嫁接的,长起长起,就长成勒个死样样了。

过红苕地。上小坡。老铁指着右边的柚子树说:国安大哥,这土里啷个勒光生,草都没一根?

勒都不晓得呀,打的除草剂。

哦,怪说不得。

都懒啰都图省事啰。

也是,现在乡下哪有劳动力,都是些老头老婆婆。国安大哥,你娃儿呢?

在福建。

你没出去过呀。

我出去了我老娘啷个办。

你婆娘呢?

靠毬不住。老李,你屋里个呢?啷个不来?

死了。

国安大哥哦一声,轻言细语问多久啰?

八九年了。

再找一个该。

算毬鸡公了。

我俩个像是兄弟哟。

王国安这样说,老铁没细想。老铁把南瓜切了放进绿豆汤里煮。他又回湖边补了窝子。湖边又热又闷,张五的竹杆杆真成了光杆杆,没死鱼,鸟也没得。

老铁喝南瓜绿豆汤,吃馒头鸡蛋,还有豆腐乳。“瘦肉”硬是挑嘴,鸡蛋只吃黄不吃白。想想它的处境,真有点不可理喻。

老铁睡午觉时,王国安的老娘又来了,还是那样拖沓、缓慢。

下午,老铁接着钓鱼。只有他。老铁想王国安莫不是去竹子滩啰?张五的船还在那边的凼凼里头,他又是啷个了呢?

没渔汛,啷个逗都逗不来。太阳落山了,嘿,终于有了动静。

手竿的立漂下滑,一目,停住,又冒起来,又向左移,停住,一点一点的。老铁有点紧张,他搞不清是啥子鱼。漂接着一顶。老铁手一弹,中。鱼起来,小翘嘴,“飞”到跟前,不是翘嘴是大白条,比一柞还长。

接着,老铁连连起鱼,清一色的大白条,没其它的。看不见漂了,老铁收竿。白条有二十几条。

老铁在剩下的南瓜绿豆汤里加了把米,煮起。他剖鱼,不去鳞。黄猫没来,他还是把鱼内脏放在竹林边。九条白条先醃后油炸。酥脆的油炸白条下酒。老铁找酒,白酒只剩酱香型。老铁只喝浓香清香不喝酱香,他对红酒果酒没兴趣,就喝啤酒。

啤酒冰凉,油炸的白条香脆。虫虫们歇斯底里,好像秋天要完了似的。长岭岗的坡上有人向湖边走来,电筒很亮,这么远都能看到光柱。老铁提醒自己赶场时记住买电筒。刚才在湖边时,他差点滑倒。看看时间,十点多了。那只青蛙还没有来,黄猫也没来。

大学同学白戈得到了很多赞赏。甘姐姐送来一首赵雷的<成都>。老铁听,很欢喜,又连着听了三遍。老铁能唱了。他感谢甘姐姐的理解,感谢甘姐姐的心意。老铁有点激动,没喝多少啤酒,硬是有点激动,他哼唱<成都>:

让我掉下眼泪的    不止昨夜的酒

让我依依不舍的     不止你的温柔

余路还要走多久    你攥着我的手

让我感到为难的    是挣扎的自由

分别总是在九月    回忆是思念的愁

深秋嫩绿的垂柳    亲吻着我额头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    带不走的     只有你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喔……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街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分别总是在九月     回忆是思恋的愁

……

老铁唱的时候,把九月改成了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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