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天。
我登上金字山山顶。时间是上午11点27分。
我在那块人们叫它猫儿石的巨石上。山风强劲,松涛轰隆,像是在打雷。
我右手握住一根大铁棒。这铁棒有3、4米高,插入巨石,用高标号的水泥加固。它应该是为816工程竖在这里的。什么用途?我不知道。
金字山是这周围最高的山。在西南方向,20、30Km,有座大山,我估计它是白马山。在那大山背后,很远很远,横亘西南、正南、东南方的是一座座大山相连的山脉。
从金字山北坡下望,王家岭好像紧贴着金字山的松树林。我找到在4工区东坡最后一排平房,那是陈香的家。我住的红砖宿舍楼也能看到。
816工区从最东北的烈士陵园,向西南,越过乌江,一直到麦子坪背后的319国道。整个工区就像搁在碧山绿地中的一枚巨大的黄壳蛋。
从金字山南坡下望,岭谷相间,葱郁,最底下有一大片水田,它应该是出好米的豆子坪。再向南,又是延绵不绝的山林。
我下山。沿途我注意到:
凿在猫儿石石壁上的石梯。瓦砾乱石的山寨废墟。开着紫色白色花的土豆。崖坎下两栋黑瓦木板农舍,一大一小,和桃树梨树围着石板晒坝。石板路。竹林。竹子杂树里的上槽村,全都是黑瓦木板屋。石梯坎。路口。一条石梯坎向上、拐着小弯通到金字山的一处垭口。垭口处林木高大。一条石梯坎下到沟底。水田。小山坡。山坡上的青杠树。青杠树松树混交林,林间有蕨有葛藤。小山坡北坡。松树林。一坡下去,全是松树林。
要出林子时,我向右,进去。我找一块平点的地方。翻翻松针,底下潮湿,我取出油毡布铺上。
我吃午饭。两个大饭盒,一个装卤兔、咸菜、一小瓶醋、一小瓶拌了盐的辣椒粉、一头大蒜。另一个饭盒全是饺子,蒸的饺子。
昨天在陈香家。包饺子,陈香擀皮,向姨、我、小芸负责包,小松打杂,陈叔坐在门边抽烟喝茶。
陈香问我明天要去哪里“地理”,我说上金字山。屋里谁都上去过,就我还没有。他们个个给我出主意,教我从哪条路上山从哪条路下山,小芸小松争得都吵起来了。
阳光照在地面,它慢慢往里边爬,都快爬到饭桌的桌腿了。王十送来山食居的6道菜,饺子也开始下锅。
陈叔、我、小松先上桌。陈叔和我喝酒,第一杯我敬陈叔,第二杯我有些无奈,第三杯喝下去,我壮起胆子请求陈叔,能否请女士们入席?陈叔居然同意了。向姨、小芸上桌。陈香继续忙厨房。我敬向姨。向姨笑着指指左胸。以茶代酒,我敬向姨一杯。
我介绍我的家,我说父亲在凤城县委,母亲是二轻局的会计,家里还有外公、陈二爷,一个妹妹在读书,还有一只狗叫“来西”。我说“来西”这几天就要生小狗了。小松要小狗,我只是笑一笑。
我要离开时,陈香捧出两个饭盒。我倒腾背包,那把藏饰保安刀现身。个个都稀奇,陈香除外。我讲讲这刀的来历。陈叔有点醉了,他要用电工刀来比试比试。向姨把保安刀握在胸前,她说你还有没有长辈的样子。陈叔垂下双手,嘿嘿嘿的笑。向姨对我笑。
陈香送我,我俩过晒坝,下梯坎,过蓝球场。迎着众多的目光,我微笑陈香微笑。我俩上缓坡,出大门口,又下缓坡,沿182县道到路口,我碰碰陈香的胳膊,冰凉冰凉的,我说回了,陈香说准点吃饭,早点回来,我说记住了,陈香的胳膊碰碰我的胳膊,冰凉冰凉的,陈香说真的记住了?我的胳膊踫碰陈香的胳膊,还是冰凉冰凉的。
松涛如远方传来的雷声,“雷声”中,一会静寂,一会喧哗。我想这时来点酒就更好了。
我出松树林,下坡,杂草,越走,路两边的茅草越深厚。在摆晃的茅草后边,出现了大烟囱。它慢慢从茅草中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我到了坡坎,右前方,在70、80米开外,整个大烟囱竖立在乱石茅草坡上。我估计它有近100米高。
我听说前几年有对816谈恋爱的青年男女爬上大烟囱。说是要殉情自杀。女的掉下来了,男的是自己爬下来的。那男的现在还关在监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上大烟囱的筒状踏梯没了最下面一段,悬挂着,离地面可能有3、4米。
因为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我没去大烟囱那里。我不是怕,只是觉得现在不适合。
我看到过摔死的。一次是跳楼,67年初,凤城卫生局的余局长从凤城当时最高的楼房九号楼跳下。另一次是跳崖,一个叫吴鹏的,住凤城的三倒拐,他是77年夏天从滩子崖跳下去的,他一辈子都想在滩子崖瀑布建个发电站。
这两次,我都在现场。
我都在现场,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有一个深夜,我还没到7岁,我听到我母亲哭着说我父亲——不许去死,不许去死,不许去死……我母亲不停地说不许去死……
我从一条有流水的冲沟下到白涛河边。向右,拐个弯是地下核工厂洞口。我过洞口。洞口的大门关着,岗亭里有人。我没过河,我沿简易公路到大水潭。水潭的水色已经完全变绿,从小石坎滑下来的水在水潭边泛起一道小白浪。
没陈香,没别的人,就我。
我在大石台上换好游泳裤。我还是先送背包过潭,再送衣裤。
我游泳,好些天没有这样痛快地游了。
我想我游过的大大小小的河,我游过的一个个池塘湖泊,最过瘾的当然是长江。我想我和父亲一起游过多少次,8次?10次?我和父亲从没有一起在长江里游过。在这里,这个大水潭,我的此时,我父亲的当年,如果重叠在一起,可以说我们父子也在这里一起游了。我又想父亲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在这里游,我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好像是睡着了,但又很清醒。呼吸、划水、触碰岩壁石块、转身……都自如得很。
我听到水泵在响,我听到陈香在叫,我就是舍不得“醒”来,我又游了两个来回。我看到陈香站在水边。我向陈香游去。
“好久来的?”
“我都叫你好几声了。”陈香卷挽裤脚。
“嘿嘿,我可能睡着了。”我翻转身,坐在水里。
“嘿嘿,还笑,你还有好多稀罕事?”
“不知道。”
陈香坐下,把双脚伸进潭里。
“陈香。”
“嗯。”
“你怎么叫我的?”
“李——老——师,李——老——师……”陈香细声细气,拉得长长的像根丝线。陈香咯,咯,咯的笑。
“不对,现在还这么叫?”
“你说该怎么叫?”
我的右手伸过去,盖在陈香的左脚,陈香没动,我握住,陈香还是没动。
“叫呀。”
陈香扭扭。
我的手前滑,摸到陈香的脚趾,她的脚趾分得有些开,细长,我摸摸趾肚,我挠挠脚板,她的脚趾动,她的脚立起来,我挠挠脚板心,她往后缩,我又挠,陈香笑起来,喘气,笑起来。
“李——哥。”还是像丝线那么又细又长。
我把陈香的脚握住。
“你呢?”
“香香。”
陈香弯腰,左手伸进水,陈香把我的右手握住。我翻转手,陈香的手滑进我手掌,我俩手心贴手心、手指套手指。
“李哥。”
“香香。”
“李……哥……。”
“香香。”……
第十五天。
一听邮电所的董所长叫喊,我就知道是什么事。加急电报——“母女均好。”
我高兴,我高兴,我还是高兴,没什么有现在这事叫我如此高兴。
我骑上邮电所的绿自行车,带上董所长。我一路都在唱——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唯有你最可爱……
在白涛邮电所,我要通了家里的电话。我一听“来西”的汪汪、哼哼、呜呜呜……我差点哭了。我一听小狗又尖锐又细微的叽……叽……汪、汪……喵、喵……我真的哭了。
我和“来西”和小狗缠缠绵绵近1个小时。
董所长旁边的女人说“肉麻。”
“我愿意,我喜欢,我高兴。”我笑着给她顶回去。
“小老师喜得贵子,你的嘴巴还是积点德。”董所长说。
“还是肉麻。”
董所长用蘸水钢笔指那女人,“我夫人,孟玉蝉,刀子嘴豆腐心。”
“没啥子,没啥子,孟孃孃好。”
一个念头冒出来——马上回凤城。我说,“改天我请客。”
下午6点左右,有澎水到重庆的客船,途中要停靠凤城。
我回学校,请假。回宿舍,想给陈香写封信,千头万绪、万语千言,就是没法化成满意的字,十几个纸团团后,我给陈香写了这么封短信:
陈香 你好。
我家“来西”生了一只小小狗,我得回凤城,今下午走,下星期一回。
你保重。
握手
李岩
1982.9.9
短信装进信封,封口,封面上写:陈香启。
上课前,我把小芸叫出教室,给她信。她笑,她说这么近还写信。我说你不懂。她哼一声。
第十六天。
(第十六天与第十五天相隔三天。这段时间是三天加一个晚上再加半个上午。我在凤城家里,我和“来西”和小狗形影不离。田地叔、树生叔来了一趟。小口径步枪我没带走,一是要送去换几个小零件,保养一下。二是我要的“铜头”子弹家里只有20、30发了,得去重庆买。我父亲保证在10月底或11月初把小狗、枪一起送来。)
天气有点凉了。
船到白涛。下船,爬坡,进西街口,上山食居。
进门我就问有啥子我还没吃过的。李桃说你这个好吃狗,有板凳脚脚桌子腿,你吃不吃嘛。真还有我没吃过的,我是说在这山食居,刺猪我吃过,那是小时候在凤城的骆家坝,我外公老家。就来一大钵红闷刺猪。
李桃问我晓不晓得。我说啥子事?这几天我回凤城了。李桃说核工业部正式下通知了,你们816停工缓建。我哦一声。
这事在我预料之中,大势所趋。
这次回家,和父亲说起这几年的改革开放,“三线”建设项目的关、停、并、转。父亲问我有何打算?我说到时候再说。
我才不关心什么816的命运、什么22公司的去向呢,这个“到时候再说”说的是我和陈香。
我又要了一大盘的白切羊肉,是肋排。李桃说看来是搞定了。我说就握了握手。李桃说才几天,你还想啷个?我说该啷个就啷个。
羊肉在上下都装有冰块的木盆间激冻。
我想田地叔又讲给我听的事情。这些事是田地叔背着我父亲、背着树生叔讲的。
我问田香香现在在哪里。李桃说你这会想起了?恐怕早就成水鬼啰,也有人说在重庆街上见到过。我说邱长江呢?哪些年就没去找找。李桃说铁了心的女人,找到又啷个?九条黄牛也拉不转头。我问镇上还有没有田香香的什么人?李桃说有哇,有哇,你哪天不是见到过,她的大儿子邱长河。我说她娘家哪边的?李桃说没了,香香不见了,她婆婆跟倒也不见了。王九师傅说不是哈,田老太婆是她那个二女子接走的哈。
我背着背包拎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食盒在白涛石桥头上车。我没坐4工区的交通车直接去陈香家。我在地下核工厂洞口前下车。大客车掉头,上人,车开走,洞口的大门隆隆关上,大门上的小门叽嘎打开。一个执枪民兵问我是哪里的。我说22中学的。他说都见过你几回了。听口音是四川人。一问,是资中的。我说能不能进去看看?他说得有通行证。我哪里有什么通行证。
我向前,拐过两个弯,过人行铁桥,上引水渠堤坎,过大涵洞洞口,又上堤坎。我感觉今天这路特别长。
过一面有些外突的岩壁。陈香就站在前面。陈香没动,她直直的看着我,她在哭。
“怎么了?”
陈香没挪动,嘴一“瘪”一“瘪”的,两手在腹部前绞动。
“怎么了?香香。”
陈香笑了下,右手抹泪水,“你还知道香香。”
我左手搭上她肩,轻轻一搂,她过来,脸靠着我胸,接着双手搂住我颈子。
我没有嗅到那种叫我心慌的气息。
“怎么了?”
陈香摇头,“我都等你一下午了。”
“我知道你在河边。”
陈香的脸拱拱,“知道就好。”
“知道,知道,一直都知道。”
陈香抬起脸,我在她额头亲一口,她的左手先是手背抹左脸的泪,又用手指抺右脸的泪,她眼睛眨闪,我又亲一口,陈香的泪水又有了,她又抹,我亲一口她的右脸,咸咸的,接着是左脸,也是咸咸的。
我感到了食盒的沉重,我翘翘下巴,“香香,我们过去。”
陈香双手拎过食盒,她没转身,她踮起脚,她嘴在我右脸颊轻轻一触,温热、柔软,湿润,我歪过左脸,陈香又踮起脚,这回有点用力,还是温热、柔软、湿润……
我给陈叔送两瓶五粮液,要是我喝酱香型的,我就送“茅台”了。给向姨的是一副老光眼镜和一套凤城出产的刀具,给小芸小松的是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和《唐诗三百首》,给陈香的是两件游泳衣,一件深红一件浅蓝。
小芸说姐,姐,这回你再没理由不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