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
(第十二天与第十一天之间相隔一天。这天。这天上午, 偶尔落小雨。小芸小松到我宿舍。在带来的食盒里有一包馒头。馒头有9个。小芸说是姐姐揉的面,妈妈上的笼。分开热乎乎的馒头,夹上白糖,我们一人一个。)
今天,天阴沉,云很厚,没下雨。
王十来拿食盒餐具。我也要去白涛。王十挑一双,我拎一个,一起走。
路上,听王十讲他们家的事。过油库,走182县道爬上过去的懒人坡,在过去的白涛小学、现在的大食堂旁边下坡,进白涛镇的东街口。街口的左边是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大桃树。
今天白涛赶场,很热闹。
我要去邮局,把食盒给王十,他不接。他说这啷个要得哟,你要我犯大错误吗?我不懂。等电话时,我问邮电所的所长董若水。董所长说这是礼数,吃的东西哪能乱挂乱搭。
电话是我妈接的,她缠着我啰啰嗦嗦了好大一阵才叫陈二爷。程二爷说“来西”好得很,又吃得又睡得,小崽崽在她肚皮里拳打脚踢,乳房肿大能挤出奶。程二爷说,就这几天了。我想和“来西”说说,又怕她激动、动了胎气。
沿街有许多山货。天上飞的斑鸠、野鸡,地上跑的山羊、野猪、野兔、刺猬,还有竹鼠、黄鼠狼。
我的心像猫爪爪在挠。
这么好季节,我的小口径步枪却在睡大觉。我父亲说人民教师还耍枪,成何体统。哼,这事不能听他的了。
我给李桃讲街上的琳琅满目。李桃撇嘴、一脸不屑。她带我参观。后房里边还有一间小屋,冷沁沁的,肉们被挂着,最大的是半边牛身子,最小的是麻雀,光身子的麻雀一串串的,有点像一串串大蒜头。这种白红混杂的血腥场面,我熟。我小时候,父亲“劳改”,我经常在屠宰车间出没。李桃踢开稻草柏桠枝,揭开厚木盖,“白烟”涌出,下去,冷得刺骨。这是一冰窖。带毛皮的没带毛皮的都被挂着,沿墙都是冰砣砣。李桃说不是吹,武陵山最高级的货色在这里,光这些冰,每年都要花百多块钱去猫儿石搬。猫儿石我知道,金字山山顶上的几块大石头。
王九师傅和一个中年男人在大堂屋抽叶子烟。李桃介绍。中年男人抱拳致敬,我也抱拳致敬。我说你父亲大人还住船屋?他说我老汉的名声响呢?刚来的老师都晓得。我们到窗口。乌江里,青石梁边上的回水沱停着邱长江的船屋。我说啥时候引见引见,他说你拎瓶酒,各人直接去。
中午,和丘老师几个吃剩菜喝剩酒。可能是见了小青河酒坊的销售经理邱长河。我觉得这“小青河”硬是好喝。
睡个觉,在学校逛一圈,我去见陈香。
这种天气容易踫到蛇。一进大涵洞,我就打开了电筒,没有。
河水下降了很多,露出满河的石头。
我真还遇到了蛇。
一条菜花蛇在茅草里,它的花绿脑壳搁在茅草桩桩上。我再次确认是菜花蛇。我慢慢蹲下,脱去拖鞋,我放缓呼吸、慢慢挪,我慢慢伸出左手,我屏住呼吸。它有所察觉,吐着红信子,它的脑壳慢慢抬起,它慢慢转过头。趁它还没正面朝我,我左手出击,一把抓住它颈子。
我死死捏住,它翻腾它甩摆,我死死捏住。它劲大,我伸直的手臂直摇晃。它缠上我左手臂,又是我右腿。让它,只要不是我颈子,不是我右手,随便它怎么缠。我死死捏住,我把那个花绿脑壳按进水里。
它慢慢地、慢慢地越缠越紧,它抽搐、发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蛇的最后反击是猛地一紧,跟着就松了,黄白的腹鳞慢慢张开又慢慢合拢。我掰开冰凉滑腻有些僵硬的蛇“棍子”。
我卸下背包的右背带,背包挂在我左肩,开搭扣,开拉链,取出刀,咬住刀鞘,拔刀,把刀放在堤坎。我放回刀鞘,扣上搭扣,背好背包。我深吸一口气,我把蛇脑壳露出水,蛇还在蠕动,一直都在,它的黄眼睛大大的,已经不怎么光亮了。我把蛇脑壳按在堤坎,我一刀切下去。
这蛇真大,又粗又长。
呀,呀,陈香怕蛇呀,我这样拎过去,不把她吓跑才怪了。
怎么办,找个地方藏起来?那些山蚂蚁,你藏得再好,它们也找得到。我只能把蛇剥了。暴炒蛇皮丝多脆呀,为了不被陈香看出,我只好把蛇皮丟了。我都想好了,我说我买了一条牛尾巴。
我把蛇盘成一盘,像超大超大的蚊香,只不过这“蚊香”粉白带血丝。梱上几根麻绳,拎一拎,有好几斤呢。
我越走越觉得它不像牛尾巴。
在第一次来河边时遇到的那丛最大最后的茅草。我不担心山蚂蚁,我只担心陈香。我把“牛尾巴”套在几根茅草桩桩上,拢些新叶打上结做遮掩。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陈香温软绵长的一声——哎……
我吓了一跳。
陈香蹦蹦跳跳,像个穿工作服的大儿童。我赶紧迎上去。
陈香的光脚并拢,身体一挺,双手绞在背后,左一摇右一晃,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
“这么高兴?”
“当然呀。”
“水都忘了?”
“满啦。”
“衣服呢?”
“洗啦。”
陈香凑近,大眼睛睁得更大,我都在她眼睛里看到我了。她一脸认真,悄悄说,“给你说,我妈请你。”
我有点晕,“人呢?陈香呢?”
“在这儿呢。”白手在我眼前直晃。
我更晕。
第十三天。
宿舍楼走廊的南头,没墙没窗,空敞敞的直到楼顶。这里,正对王家岭、金字山。岭上的柏树矮小稀疏,4工区在东,812县道从岭腰横切,公路下是一坡茅草。金字山高大,山形像“金”字,山上的树林在高处,黑绿茂密,与山体下部的草坡明显分界。地下核工厂的高烟囱深灰,夕阳照着时隐约看得到烟囱顶上的避雷针。
昨天,我躺坐在大水潭里,陈香在右,靠后一点,她坐小马扎。她的脚时不时的伸进潭,或单脚,或双脚,搅水、拍水。
陈香说她老家,无定河边的鱼河堡。说她父亲招工去青海的221基地。说她父亲回老家找婆姨、和母亲认识3天就结了婚。说她出生,和母亲一直在老家,父亲一年回家一次。说3岁时到四川绵阳。说4岁时到816。说小芸小松出生。说她母亲的病。说她家是4工区最困难的,她上班后家里才好了些,本来去年有名额去伊拉克去科威特挣3倍的工资,她放弃了,这个家怎么离得开她呢……
我都有点冷了,不,不,我是说我被水泡得有点冷了。
我游泳时,陈香在看小芸小松带回去的、沈从文的《边城》。
那条蛇,我带回了宿舍楼。老蒋说他会清蒸。我不怎么信他的厨艺,但我懒得动……
太阳出来,时阴时晴,风凉。
在山食居。
李桃说头一回上门,是得好好想想,考虑周全,过不得,过了叫显摆,欠不得,欠了让人看不起。莫像我那个李种豆,一担老南瓜,哼,哼,哼哼哼,居然把我给搞定了。
李桃说他们家五口人,加你刚好,就弄6样,66大顺,你说他们是陕西人,肯定喜欢羊肉牛肉,她爹妈是不是“回回”?你不清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清楚,真是晃儿忽稀。为保险,就不上猪的了。红烧牛肉,白切羊后腿肉,为啥不羊排?哦,你喜欢她也喜欢?你喜欢她喜欢顶个屁用,要她妈她老汉喜欢。排,排斥,这都不懂,你不想有第二回第三回了是不是,还教书先生。
李桃说接倒来,来样天上飞的,油炸卤班鸠,没吃过吧,你九师傅才发明的,5只,不不,还是6只好。第4道就上两只卤兔,一公一母,就是你和你那个陈香香,哦,是陈香,不是陈香香,叫顺口了,我们白涛原来有个田香香,乖惨了,你那个香香只怕……好久带来,我帮你比较比较,好,好,不比较,欣赏,我欣赏,这总可以吧。
李桃说光荤没素不搭配,就像有男人没女人,一个道理,来个今早上才下山的鸡枞,鸡枞,你吃过?云南的大凉山的,这回你就吃吃我们武陵山的,见识一哈你九师傅的“滑溜”。不是说你,你呀每回见你就是肉肉肉,素的吃得太少了,拉屎不啷个通畅吧?不说了,不说了,吃喝拉撒,缺一不可,有啥子说不得的,还教书先生。
李桃说还有一道,还有一道,来个三耳拼盘,三耳就是牛耳朵,羊耳朵,兔耳朵,卤,好下酒,酒嘛,就3斤装的20年“小清河”,我这里只有“小清河”,想喝泸州老窖,你各人去涪陵。
李桃说食盒嘛,喜气洋洋,红漆勾金边,喜气洋洋。哦,要得,那王十省点力气,下午6点10分到20分,桥头,嗯,这边桥头,车号?22——0216,解放牌,准不准上哟?行嘛,我陪他等,这816哪个敢不给我面子敢不卖我账。
在学校。
我上小芸小松班的课。问小松晚上吃什么,他说饺子。我问什么馅,他说我们走时我爸还没出门。今天白涛街上只有一个猪肉摊,我还瞄了几眼,有几个在买肉,其中可能有陈叔。
下午,上两节高一的课。回宿舍楼,把自己收拾收拾。刷刷牙洗洗脸,把眼镜也洗洗,擦皮鞋,短袖白衬衣收进黑长裤里,扎那条褐棕色的军用牛皮皮带,黑皮鞋。我梳梳头,拎着背包出门。张老师抱着小丽丽,她俩笑。我说是有点不自在。她俩笑得更厉害。
我还是一进大涵洞就开了电筒。昏淡的光慢慢亮起来,水泥地面没抺光滑但平坦。望不到针眼大小的尽头,关了电筒,好一阵它才终于出现,开了电筒,它又消失。我就这样向前。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表面上好像失去了目标,或者说是因眼前的光亮暂时取代了目标,其实你仍然在朝那个目标前进。这,有些像我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对今天见陈香的父母,我没不自在,我挺自信的,我自信能赢得陈香父母的好感。要说不自在,是我不习惯穿衬衣,我喜欢穿排球衫,最喜欢深蓝色的。
王家岭的阴影笼罩着白涛河河谷,金字山大部还被夕阳照着,亮和暗的反差加深了河谷的阴暗。
陈香出现在抽水房门口,一下,我真的觉得眼前变得好亮堂。
陈香穿着蓝碎花的白连衣裙,她款款向我走来。
“来了?”
“来了。”
陈香手背遮住嘴笑,“这样子……咯,咯,咯,还不习惯呢。”
“我也不习惯。”
“没什么,有我呢。”
“现在走?”
“走。”
陈香关门,我端装衣服的脸盆。在铁梯前,我让陈香先,陈香要我先,那就一起走,一、二、三,我还没抬脚,陈香先跑起来,小腿翻飞,白裙飘扬,清亮的笑声像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