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晚年曾言:“人有今生、前生、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是一个禅宗和尚。”
少年时,梁漱溟苦苦思索,自己家境尚好,为人聪明,父母对他也极疼爱,但他却常常苦闷不乐;而家中的女工,天天做饭、洗衣、干杂活,非常辛苦,但脸上常有笑容,并不觉苦。他最后悟出:“人生的苦乐不在外界(环境),而在自身,即在主观。其根源在自己的欲望,满足则乐,不满足则苦。而这种欲望是无穷尽的。”他开始向佛,18岁时,拒绝父母为其订婚,19岁开始茹素,曾前往衡山想出家为僧。后在北大任教期间,他也与北京的寺庙保持着联系,曾在西郊极乐寺和摩诃庵静养。二战后在重庆期间,他拜西藏佛教噶举派贡嘎呼图克图为师,受灌顶礼,成为一名藏传佛教信徒。
梁漱溟曾杜门研佛三年。其次子梁培恕回忆说:“父亲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些人生问题,后来他给我讲过一些佛教故事,释迦牟尼出家的故事让他心有所戚。他同样是看见别人穷苦就受不了的人,后来的信佛实际上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长子梁培宽回忆:“他没有礼佛行动,从来没有去寺庙烧香拜佛,他是在自我修养上下功夫。”
对于生死,梁漱溟泰然处之。一位生活孤苦的老人向梁请教:“先生,人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解脱呢?”梁一字一顿回答:“佛家对生死的态度是不求生、不求死。”
梁漱溟坚持素食七十余年,除了鸡蛋、牛奶,其他荤腥一律不沾。三十岁以后,他的身体愈发结实,体质、精力反为友辈所不及。新中国成立初期,在一次宴会上,毛泽东见梁只吃素食,又不饮酒,笑着说,梁漱溟坚持食素,清心寡欲,定长寿也。
梁漱溟一生追求两个问题:一是中国问题,即现实的中国国家问题、社会问题;另一个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什么。
梁漱溟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他说,自己一生中有四件事情始所未及:第一,最讨厌哲学,结果自己却讲了哲学;第二,在学校没读过孔子的书,结果讲了孔子的哲学;第三,未曾读过大学,后来教了大学;第四,生于都市,长于都市,一生却致力于乡村工作。
梁漱溟认为,父亲梁济“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个天资高明的人。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梁济投湖殉情前,问儿子梁漱溟道:“这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
民国初年,梁漱溟在同盟会的《民国报》当编辑,也做外勤记者,常用寿民、瘦民等做笔名。一次,总编辑孙浚明为梁写了一幅扇面,上款题“漱溟”二字,梁认为孙代拟的笔名很好,甚合其心意,从此便以“漱溟”为名。
梁漱溟的观点常常前后不一,他也说自己常反思以前的观点哪里不对,哪点理论不通、幼稚,于是有人批评梁漱溟的哲学前后不对嘴,梁漱溟说:“前后一致那是说永远的错误!”
梁漱溟的处世原则为:在人格上不轻于怀疑人家,在见识上不过于相信自己。梁总结了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
梁漱溟尝言:“朋友不终,是很大的憾事。”梁有家训曰:“不谋衣食,不顾家室,不因家事而拖累奔赴的大事。”
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学生于长茂回忆,梁漱溟虚心好学,当时研究院训练部主任陈亚三是梁在北大哲学系的学生,但陈讲儒家哲学讲座时,梁常列席听讲。
梁漱溟待人直来直去,他总是诚恳地微笑,使见者大为感动。李兢西说:“分明你想去欺骗他一件事情,到了他面前时,你便不由的会把实话说出来了。”梁漱溟对此也很是满意,他说:“我相信人,可是我也没有吃过相信人的亏。”
梁漱溟与李大钊相熟,李就义后,他说自己不敢与李相比,“也不敢冒昧地自居于交谊深挚之列了”。
梁漱溟育有两子,分别起名培宽、培恕,此二名可见梁“最后一个儒家”的精神气象。
在论及乡村建设时,梁漱溟说:“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动他的心肝,牵动他的生命,他看到众生均循环沉沦于生死之中,很可怜的,所以超脱生死,解决生死,遂抛弃一切,不顾一切。现在我来做乡村运动,在现在的世界,在现在的中国,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样。我同样是被大的问题所牵动,所激发;离开了朋友,抛弃了亲属,像和尚到庙里般的到此地来。因为此事太大,整个占据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无有了,只有这件事。”
抗战时期,梁漱溟在重庆办学,曾有反“政府”之论。沈醉带特务前去查办。梁正气凛然地说:“我这是小骂,对你们,对抗日有好处,如果你们仍不改悔,我今后还要大骂。”
1941年,《光明报》因发表民盟成立宣言和政治纲领,为蒋介石所不容。王云五、成舍我、李师曾先后劝梁漱溟去重庆参加参议会,梁一一辞谢。最后国民党搬出了杜月笙。杜邀梁在茶楼喝茶,先是一番恭维,然后话题一转说:“我们素以信义着于天下,说话是算数的。我愿陪梁先生同去同回。”梁最终还是拒绝前往,让杜月笙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后,梁漱溟在记者招待会上公开痛斥:“特务们,你们还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他发表了《民盟秘书长的谈话》,并说:“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
叶笃义回忆,马歇尔、司徒雷登不只一次当面称赞梁漱溟是中国的甘地,二人说梁的“清瘦体态,边谈话边摇扇子的神态,他们活生生看到印度的圣雄甘地了”。叶将二人的话翻译给梁听,梁听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愧不敢当”。
解放军渡过长江后,梁漱溟看到毛泽东的诗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之句,连说:“错了!错了!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根本精神的,偏激与惰后都不行。唯有调和持中的中国文化必将统治世界,而真正统一中国的方法也只能是适应中国文化之根本精神的中和。”他说“追穷寇”是错误的,并引述《孙子兵法》中“穷寇勿迫”的论点加以佐证。
梁漱溟重“慎独”,认为此道是儒学的精髓:“修齐治平都在诚意上用功,都在慎独;慎独是贯内外的活动,亦即修身为本之实行。”他连自己做的梦都要认真地加以检点,1951年4月7日,他在日记中自责“梦中念头可耻”,次日又记载:“思议大学修身为本疑问若干则,夜梦起念头可耻马上自觉。”
梁漱溟曾作诗评论郭沫若道:“淡抹浓妆务入时,两朝恩遇鬓垂丝。曾经招对趋前席,又见讴歌和口词。好古既能剽甲骨,厚今何苦注毛诗。民间疾苦分明在,辜负先生笔一枝。”
“文革”中,梁漱溟说:“给我贴大字报,自是应有之举…责斥我驳斥我,全是理所当然。这种驳斥、责斥与其少不如多,与其轻不如重,如果平淡轻松,则不带劲,那倒不好。”
“批林批孔”期间,政协开会,群起攻之,对梁漱溟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梁自然不好受。他在日记中自我检讨道:自己修养不够,为什么人家说点儿什么,我就睡不好觉呢?
“文革”后落实政策,梁漱溟却拒绝申报损失,他说:“我所受的损失,不是任何金钱所能补偿回来的。”
梁漱溟并不因尊重某人而对其全面肯定。他素来敬重梁启超,但在回忆文章中依然评判梁启超在政治上的得失;他与熊十力相交甚厚,但在追忆熊时,亦“指摘”其着述的粗疏和错失。梁认为“学术天下之公器,忠于学术即吾所以忠于先生”,如此不负40年的交谊。
梁漱溟曾说:“我与哲学无缘。我不懂什么叫哲学。我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地进了哲学的门。”他说自己是一个问题中人,不断在问题中生活,研究佛学、儒学或西方的理论,都是为了解决问题。所以,山东孔子研究所欲聘其为专家,给他寄来登记表,他拒绝道:“我不是专家,谁认为我是就让谁填去。”
晚年,梁漱溟回忆:“我曾哭过两次,一次在曹州,系由学生不听话所致;一次是陈铭枢出卖了李济深,使李被蒋介石软禁汤山温泉一段时间,我觉得太不应该,曾大哭一场。”梁对陈素无好感,后陈被划为右派,到香山自杀未遂,梁听闻后,说陈纯粹是出洋相。
晚年,梁漱溟曾书一座右铭:“情贵淡,气贵和,唯淡唯和,乃得其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他常劝告家人和好友:“一个人动不动就气盛,发怒,势必伤肝,火攻心。如气盛不得平和,不外露,则又积郁于内腑,两者都伤肝劳神,有损于健康。所以说气平情淡,自长自消,称得上身心锻炼的一项真正过硬功夫。”
美国学者艾恺称梁漱溟为“最后的儒家”,梁并不认同,他说自己是一个佛家。他将自己与熊十力进行比较:“我与熊先生虽然同一倾心东方古人之学,以此相交游、共讲习者四十多年,踪迹之密少有其此,然彼此思想实不相同。熊先生应归属儒家,我则佛家也。”
梁漱溟对艾恺谈及身体与心理的关系时说:心是超过身的,心和身的关系,用八个字说,就是“好恶相喻,痛痒相关”。
梁漱溟认为,能够传承中国儒家学说的,一个是宋朝的程颐,一个是明朝的王阳明。而他则更欣赏王阳明的弟子王心斋(艮)。他曾对贺麟说:“只有王阳明的《传习录》与王心斋的书可读,别的都可不念。”
梁漱溟崇拜诸葛亮,他说:“我爱他的谦虚。一般人都认为他很有智巧,其实他很谦虚,愿意听人家指责他的话。谦虚谨慎是最可贵的品质,一个人自以为聪明、了不起,那就不行了。”
梁漱溟对中国文化极为自信。艾恺问梁对“全盘西化”的看法,梁说:“这个也是一个自然之势吧。事情发展到今天,自然如此。这个不足为怪。实际上,可以说是动摇不了根本。”艾恺问道:“动摇不了根本?”梁答:“实际上动摇不了根本。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可怕,没有关系。”
艾恺又问梁漱溟,是否认为中国还有得到欧美现代化的好处、避免欧美现代化恶果的可能性,梁漱溟回答说:“我想,相对地说是可能的。中国假定能够说有民族性、民族精神,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尽管说,他已经变化很大,或者是破坏很大,但是还是有他中国人的精神、中国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