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
下了课,我没下坡,我朝坡上走。
这坡叫麂子岭,过去现在都这么叫,说是因麂子常常被追赶到这岭上而得名。现在,听说麂子也偶尔被赶到这里,山民、狗群不敢跨越816工区的地界,接替他们的是816的人和狗。
麂子岭从东北延伸过来,到这里,它接上一道东西向的小山岗,这山岗过去叫青杠坡现在是3工区,岭和山岗的结合部是22公司技校。小山岗的底下是白涛镇。
我沿岭脊向东北方向。816工区的边界极好辨认,一般是从山、岭的脊线向外扩10几20米,听说这边界的勘定遵从一个基本原则——以地下核工厂的烟囱为标,凡是能望到烟囱的地方,都属816工区。有人又加上一条——凡是没树林庄稼地、只是荒坡茅草的,都属816。
麂子岭和王家岭相汇在东北方、为816工程牺牲的63名解放军指战员修建的烈士陵园。我想,要是我父亲当年真被陈向南一棒打死了,会不会也葬在那里?想着想着,我就笑。
在王家岭,4工区竖了两根白柱子当大门口,上面写有字,太远,看不清。在柱子背后,是山坳,过去叫小王村,现在当然就叫4工区。山坳东西两边都是平房,一排排顺坡而上。我想陈香家最好在西坡,不当西晒,还可躲“火风”。田地叔说那“火风”真是不得了,又干热又凶猛,掀房揭瓦,“烧”焦苞谷。我父亲就是在“火风”天被袭击的。
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其中一定有小芸小松。今天的课堂上他俩很活跃。他俩肯定要跟陈香汇报,把我大大表扬一通。
我下岭,过“23”留守处,回学校。
丘老师张老师两口子请我喝酒。喝,桌子就摆在走廊上,
这是我第一次和同事们喝酒,除了我,还有小陈、小郑,一位姓曲的女外语老师,她是816子女,去年来的,还有老蒋夫妇,他夫人姓万,教化学。就是此时在宿舍楼的所有同事啦。
今上午初一.一班的地理课是我帮张老师上的。她女儿丽丽闹,她脱不开身。这是开学的第一堂地理课,杨校长陈主任早就在教室。我给他俩解释,他们说行,行,都一样。
这堂课我没按课本,我讲地理是什么,有啥用,不懂地理会闹什么笑话。我画张中国地图,唱四方八面的民歌。我打赌明天后天一定会下雨,如果我输了,请每个同学吃冰棍。我让同学们讲自己的家乡,吃什么穿什么有什么动物长什么样的树……一堂课热闹有趣还有知识。两位领导乐得哈哈笑。他俩这笑带来的后果是我每周加了两个课时(张老师就少上两节课啰)。
喝得差不多时,小李3个回来,个个大有收获的样子。丘老师请他们喝一杯。今天喝的是清江大曲,丘老师是湖北人。
小李闹闹嚷嚷,和这个喝和那个喝,他每囗都是抿一抿。我拎背包出来。他要和我喝。我说可以呀,满起,一口闷,别来那些虚头假脑的。一杯酒有2两。我们前头已经喝完两瓶,丘老师他们不知道我的酒量,都有点紧张。
我一口干,小李喝了一小半,一脸苦瓜相,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他端着的剩酒、又晃又抖。曲老师说算了,喝不了就吐出来。老蒋是广汉人,说,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小李还是咽了下去,咳,放酒杯,眼泪都下来了。我拎包走人,丘老师说你的大美人早就回家了。我说我去把她叫出来。小陈要陪我。小郑说你去当灯泡?
我边下楼边唱歌——十五的月亮爬上了金字山,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中学的哥哥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月亮又圆又亮,向西北的云跑得很快,蓝黑的金字山高大但温和,4工区那里还是亮着一盏水银灯。
过排洪渠,我看到宿舍楼走廊南头站着丘老师、小陈、万老师。我挥挥手。万老师喊大李,大李,小心点。我又唱——十五的月亮爬上了金字山……
这天晚上我在大水潭游到12点过,我没等到陈香。
第十天。
下雨时,我还在烈士陵园。
雨越下越大,没处躲藏,还没上182县道,我已浑身湿透。我脱上衣,摘手表,戴不戴眼镜都一样,反正眼前都是迷濛混沌。
我判断今、明两天可能有雨,是1号那天《人民日报》上有条消息。消息说一个大台风在广东登陆,受副高西南气流引领,可能会给湘西南黔东北川东南带来一次强降水过程,将缓解上述地区的严重旱情。
我喜欢在雨中行走,可这雨也太大呢。到4工区门口,雨小了些,我向左,离开182县道,我戴上眼镜,进4工区。
蓝球场的西边有道保坎,约1.5米高,保坎上是白墙的平房,屋檐水哗哗,像水帘,一排过去十几道门,每道门口都有人把我盯着。要到头了,一个男人喊什么人?我说中学的,干什么?过路,去哪里?白涛河。我想,这时候是2点多,陈香可能在睡午觉。
到铁梯。水声隆隆,水汽翻涌,白茫茫,看不到小石坎大水潭。右方,远处露出一条洪水形成的“白龙”。
看来今天是游不成了,管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在铁梯的第一个拐弯处,岩壁上有处掘进去的凹穴,里面坐着一尊没成形的石像,石像前是平台,平台上有香烛的残痕。
我坐在平台上,打开背包,里面湿透,解开食堂李师傅送的白布,馒头都快成水汤面饼,好在还拿得起来,我一口榨菜几口馒头。我想,得准备一张塑料布,还有几瓣大蒜。
脚步声响起,急匆匆,肯定是陈香。
她打把伞,端着盆,白腿白脚白得快得晃眼睛,她一闪而过。
我一声“哇”,她一声“啊”。
“好哇,好哇,你又吓我。”陈香跺脚。
“哈哈哈……”
“还笑,还笑,吓出病来你负责。”
“负责,负责,肯定负责。”
陈香咬着嘴唇,笑,红晕上脸,“他们一说,猜就是你。”她走近,一股温热特别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嗅到陈香的体味),伞罩在我头上。
“你这样怎么行呀,去我家。”
“我这个样子能去?”
陈香噘噘嘴,皱皱鼻子,笑,“这样子是不太像样哟,那你等着,我去灌壶热开水。”
“不了。”我咕噜咕噜喝了小半壶,喘口粗气,我站起来。陈香退一退,伞还留在我头顶。我推伞把,端过陈香腰间的盆,我说“走。”
我在前,陈香稍后,伞又到我头上。我站住,陈香的手踫到我右肩,这是陈香的第一次触碰。女人的手,真是不一样。
“你自己罩好,我不用。”
“淋起不舒服。”
“要舒服你就罩好自己。”
又走,没几步,伞又来了。
“你是不是?陈香,走前头。”
陈香噘着嘴把我瞪着。
“快点呀,我淋病了你负责。”
“有你这样的。”
陈香走前头,我跟着。
“我知道你昨晚上来了的。”
“你是黄大仙,会算?”
陈香停,转身,扬伞,仰脸,瞪我一眼,“我也来了的。”
“人呢,人呢,我怎么没见到你陈香的影影呢?”
“我怕黑,就在顶顶上没下来。”
“电筒呢?”
“忘了,我还怕蛇。”
“记住,以后要带根棍棍。”我还想问陈香的耳朵,再一想,我游泳的动静很小,没什么响声,就不问了。
我想,我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变得生硬起来。
“我就是知道。”陈香突然冒出一句。
我明白过来,是陈香的体味叫我慌乱,我不想自己慌乱,我在生自己的气。
从小岩坎扑下的河水浊黄汹涌,整个大水潭沸腾,水雾翻飞在半空。小水潭也涨了,反而平和了许多,水翻过堤坎,还是很清亮。
我在抽水房里换游泳裤,陈香在外边洗衣服。门口上方有块伸出去的石棉瓦,被堤坎外竖起的铁杆撑着。
“你就在上边吧,水凶啊。”
“我试试。”
水确实太凶,手伸进去,马上就被冲得抬起来。人在水里得有多大的力量才顶得住呀。
我进小水潭,水就半个人深。我往冒水的地方挪,走着,水冲着,站不稳,身体自己浮起来。我不喜欢玩水。
我枕在堤坎上,水雾翻飞,潭水浪荡。想到要在这种地方耗下去,我顿生悲伤,又想,居然在这种地方遇见这么个陈香,心里又有一点欢喜……
我睡着了,就一会,我醒来。轰隆中,耳边汪汪如小溪潺潺。我起身。
“你真有本事,这样也睡得着。”陈香坐在小马扎上,她侧身偏头笑眯眯的,她右手悬握刷子,她右脚踩着我的背包。
“哎呀,这怎么可以呀。”我是不允许别人动我的背包的。
“我最闻不得馊气气。”陈香的脚踩一踩,“就是它,最馊。”
“东西呢?”
陈香仰起刷子,朝门口指指,“里边。”
东西摆放在铺在地面的白毛巾上,东西从左到右:拧开了后盖的电筒、4个电池、一梱手指粗的麻绳、天鹅绒笔套、派克钢笔、铅笔头、记录本、牛角刀鞘、保安刀、黑牛皮钱包、1元3角2分钱、麂皮皮袋、指南针、手表。
“以后不要……”
“那是红宝石吗?”
“红珊瑚,女孩子不能玩刀。”
“那是绿宝石吗?”
“绿松石。”
“我又怎么了?你都凶我两次了。”陈香咬着下嘴唇,大眼睛含着泪水……
第十一天。
雨继续,阵势没昨天大,断断续续。
一上午我都在看杂志,81年和82年上半年的、共9本《译林》。我东翻翻西翻翻,有时仔细有时马虎。
我的宿舍有12、13个平方,窗向东北,窗口又高又小,谁都不知道这房间以后是做啥的。整个宿舍楼,一楼一底,红砖毛坯,谁也不知道这楼以后是做啥的。一楼堆建材杂物,二楼住我们。杨校长说我们住的是全公司最好的房子,也是,全公司就我们住楼房,他们,不论级别多高资格多老,都是简易平房。
中午去食堂打饭。食堂不兴饭菜票,用现金。我想,再不发工资我就惨了。
睡午睡,天凉,肚皮上得搭毛巾被。
在床对面,短衫、长裤、内裤、背包、大浴巾、蓝球鞋、袜子晾在绳上,全都是陈香洗的。她叫我再用自来水透透,我没有。她那件长袖的工作服挂在门后。当时,她说你好意思这样回去?完全不顾老师的光辉形象。我就披上了,在大涵洞里,我还嗅了嗅,没她的味。
醒来,去学校等工资。明天是星期天,出纳如果没领回钱,就要等到下星期一。
学校的“解放牌”回来,颠颠簸簸,摇摇晃晃,慢吞吞下坡,又从会堂兼物理化学实验室背后冒出来,车脑壳一扭,往里拐,对直上来。出纳老王挥手,一张肥脸笑得好灿烂。
鼓掌,欢呼……
呀,这么多钱,八月的九月的共计226.8元。这辈子头一回握着这么多的钱呀。
没啥说了,喝酒。我又补了一句,“明天晚上我请客。”
我搭学校的车去白涛。车上,同组王老师请我明天去耍。我谢谢,说改天。我真想去看看他夫人是不是说的那样丑。初中大组的组长张老师,听说是个官迷,使劲表扬,把我的课吹上了天。我是谦虚又谦虚,心想,你也太肉麻了。他也邀请,说医院的护士妹妹个个都漂亮。有住在1工区的老师附合。我说要得,什么时候搞个联欢。我想,这么大的风雨怎么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在白涛石桥桥头下车,风雨猛烈,我把雨衣裹得紧紧的。石桥下,白浪翻腾,轰隆咆哮。我钻进回春巷,过白涛街,去邮电所,把昨晚写的几封信投入邮箱。我沿街向西,进山食居。里边黑洞洞的,风在窗板缝呜呜地叫。李桃说你这个家门还会赶时候呢。我说升灶升灶,我要两小钵红烧牛肉,两中盘白切羊,两只卤兔,1斤装的“小清河”,两个5钱玻璃酒杯两双檀木筷子两个白瓷碗,装盒带走。王九师傅忙起来。李桃说看模样是男女搭配,另一份我就不晓得是啷个回事了。我说莫打岔,还有正事。我和李桃商量明天晚上的事。
我上816交通车,车到地下核工厂洞口。我下车,右手拎食盒左手拎酒罐,风雨中,我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