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穿过王家岭底下的大涵洞,洞口外边就是白涛河。河道狭窄,河水湍急,白浪在乱石间翻滚。对岸的金字山山脚有简易公路,没看到地下核工厂的进出口。
我向左,上发电站引水渠的堤坎。据学校的同事们讲,向上游大约200米就是大水潭、小岩坎瀑布。
我对大水潭、小岩坎瀑布并不陌生,老早就听田地叔说起过。小时候在凤城龙溪河边的骆家坝,田地叔常常说他们当年的事,这些事里就有白涛、白涛河,有河上的杨公桥大水潭小岩坎瀑布……
一路上有很多从河边长起来的茅草,一丛又一丛的蓬在堤坎上。水渠的另一边是岩壁,没法踩踏。茅草的叶片锋利,像刀子会割人,渠里的水不知深浅,无声无息地流。要过去真的有些费劲。我估计有些时候没人经过了。
在听到机器声人声瀑布跌水声时,眼前却是遇到的最大的茅草丛。我轻轻拨着茅草,慢慢挪步,急不得慌不得,我一身是汗,我终于钻了过去。
一抬头,吓我一跳,一个人,一个女人直瞪瞪看着我。
有3、4米远,这女人坐在堤坎上,她双手抱膝光着小腿光着脚、一动不动。不对,她是面对着我,却没看见我,看样子是想事情想入了神。
我轻轻喂一声,她浑身一抖,眼睛一眨红嘴一张,脸一下红了,她低下头,撑着堤坎站起来,她扯扯工作服,抬起头,脸还是红的。她转身,她的脚套进刚才垫坐的蓝拖鞋,她往前走。
我跟着走。
她站在抽水房前,水泵嗡嗡响,她背对着我。
我过去。
我想起我离开宿舍楼时技校丘老师的话。他说这个时间段,你很可能会遇上一位叫陈香的漂亮姑娘。他还说那个叫陈香的是4工区的水电工,管抽水。
我转过头去,她不见了,抽水房的铁皮门开着,去4工区的铁梯成之字型挂在岩壁上。
引水渠接着小水潭。潭里,水从地底下涌出,小水潭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堤坎外,大水潭波光粼粼。有人洗衣,有人游泳,小孩,男男女女。我没看到顺眼的女人,那么,刚才那个就是陈香了。左前方,小岩坎有5、6米高,河水从岩壁滑落下来。白浪,碧波,在平静点的地方,透过水,能看见潭底的岩石。
当年,我说的当年是1950年我父亲他们在白涛剿匪土改,他们曾在这里游过泳。
我下水,自由泳,蛙泳,我顺流而下、逆流而上,来来回回、不歇气地游。
我上岸时天都黑了,只剩我一人,水声喧哗,虫声四合,东边的山崖上有只猫头鹰在打哈哈。
那天晚上,我是翻王家岭回去的。爬铁梯时我想那个陈香。过4工区时,我没想她了。球场上在打蓝球,男女混合,边上围了好多人,女人多男人少,两盏水银灯明晃晃的,我从他们背后过去。
回到宿舍楼。同事们问我,我说没注意,真的没注意。我给手臂手背还有腿脚上茅草的划痕抺上万金油。
第二天。
一把柴刀向茅草们砍去。我一路砍杀,挥汗如雨,我连抽水房旁边几根嫩苗也没放过。
陈香坐在堤坎向着大水潭,她在搓揉盆里的衣物。过肩的两条发辨,白短袖衬衣,藕样的手臂,工装长裤挽卷过圆圆的膝盖,洁白匀称的小腿,秀气的脚踝秀气的脚,红脚跟、水红的脚趾头。我从她右边下去时,她右脚的脚趾头好像动了动。
一女人问我是哪里的,我说中学的,一女人问是新来的老师?一女人说一看就知道,还用得着问?一女人说看这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架势,我们天天都能在这里见面了哟。女人们笑,我也笑。一女人扭头向上,喊,香香,香香,你听到没?陈香低头垂眼当没听见。
我把眼镜拴上松紧带(昨天游泳时没戴眼镜),下水,向小岩坎游去。跌水处,白浪里的大人小孩像一只只趴着的青蛙。我触碰岩壁,转身,顺流而下。
陈香蹲在水边,她直起腰,双手向后像是整理发辨,她的胸脯鼓成两座圆丘。
陈香搓着一件什么,那红色闪现、时大时小。
陈香在涤荡白汗衫,白汗衫上好像有补丁。
陈香用手背抹自己的右边脸,跟她面前泡在水里的男孩说什么。
陈香拧红衬衣,她咬着下嘴唇。
那个和陈香说话的男孩从我面前游过,“狗刨式”,一脸紧张,眼睛鼻子像陈香。我稳住不动,看着他游到了对岸。
陈香站着,她扭转身子,她把抖开了的蓝衬衣放在高两级的梯坎上的盆里,她腰细臀丰,她的身高可能过了1.65米。
一个清亮的嗓子在喊——小松,小松,回啦。
陈香站在堤坎上,婷婷玉立。
男孩端着盆上铁梯。水泵声停了,陈香出门,关门,她拂拂头发,转身,她走,她左转上铁梯,没扶栏杆,在拐弯处,她停下,她朝大水潭看,左手搭上栏杆,没握,她又走,弯腰端起盆。男孩不见了。陈香像只大白鸽,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从引水渠的堤坎回去。到宿舍楼,天都没黑。
第三天。
我用脚步丈量大涵洞,它大约有390米长。
陈香站在引水渠里洗头。我没被吓着,但也楞了楞,要不是那动着的白手,乍一看还真不知遇见的是什么东西。倾泻漂荡的黑发真像河里那些长长的青苔。
她的脸盆放在堤坎上,盆里有白毛巾洗发膏,还有绿梳子。我过也不是不过也不是。我听到一个清亮的嗓音说走呀,走呀。我下蹲,端起脸盆,过去,再放下脸盆。她的颈项又白又长,圆丘样的颈椎伸进暗红的衬衫,衬衫下胸罩的背带凸现,她左手反折过来去扯衬衫的下摆、她想遮住雪白的腰身,深蓝短裤绷得圆鼓鼓的。我还看见小浪花簇拥着陈香的大腿,大腿和浪花一样亮白。
清亮的嗓音又响起——你走呀,走呀。
我走了。我觉得自己有些放肆。
游泳时我决定不看陈香。
我顺流而下,我逆流而上。
我父亲他们在这里时,肯定没有堤坎没有小水潭,冒出来的水哗啦啦顺着石板流进大水潭。
田地叔说他们在这游泳时都是光屁股,在枪毙陈向南、陈向北那天,我父亲也没穿裤子。我从没见过父亲赤身裸体游泳,我想父亲为什么在那天会赤身裸体。我游着想,我想着游,我都有点累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差距呀,父亲当年25岁,我今年22,父亲是团参谋长,我刚刚当中学教师没几天,差距呀,差距……
水泵停了。我逆水坐在潭口大石板的青苔上。游泳的人少了许多,小鱼小虾啄我的腿脚,左边的青苔间有只大螃蟹,它躲在石缝间舞着一大一小的蟹钳。我盯着它,心里想着陈香,我就是不抬起头。
第四天。
一大早我就到了白涛河。河水少了些。是啊,听说20多天都没落雨了。在宿舍楼张望,除了金字山王家岭还是绿的,其它都是枯黄。
我向右,过茅草丛,上铁桥。这桥窄得只能过一个人,只有向下游方向有栏杆。上简易公路,向左,路面被雨水冲蚀成一条条浅沟。
据田地叔讲,王家岭的山体几乎是空的,溶洞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相连不相连,不知道有多少。他说离小岩坎不到6、7米,有白涛河边最大的溶洞口。
有个怪现象,在我们谈起白涛时,我父亲从不吭声,徐树生也极少搭腔。我不敢问父亲是为什么。
还没到小岩坎,我已经看到王家岭岩壁上的洞口,离河滩大约有1米3、4。我过大水潭,爬上小岩坎。河水大部分从小岩坎跌落,另外的进了洞口下边的岩缝。我脱鞋脱袜,淌过河,上洞口。洞里比我想像的干燥。我坐在洞口,等脚晾干,一边用指头破坏“地滚牛”微型火山似的窠穴……
我出洞口是下午4点过。一见天光,顿时觉得好饿。我脱鞋脱袜淌水过河,下小岩坎。小水潭大水潭都有人,洗衣服洗澡游泳。没看到陈香,也没看到她弟弟。我把鞋袜背包水壶放在潭边的大石台上,脱衣裤,内裤当游泳裤,抓起香皂溜进大水潭。
上岸,坐下来就啃馒头,喝水,吃榨菜,狼吞虎咽。连吃了3个2两的馒头,算是缓过气来。胃里是有东西了,但心还欠欠的,几天都没见肉了,馋得不得了呀,等会得去白涛安抚安抚自己。
田地叔说镇上有家山食居,我父亲最喜欢那里的白切羊肉。
我正要走,陈香却来了。走还是不走?我折中,等一会走。
前面是她弟弟,陈香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男孩跑下铁梯,边走边脱,下梯坎,扑进大水潭。陈香端着盆,女孩也端着,两人说说笑笑下来。
女孩喊着——滚啰……滚啰……都滚啰……边喊边用脚踢水。小水潭里外个个都开始“搬家”。陈香穿白短袖衬衣,还是蓝短裤,她笑,她拣拾男孩丢下的衣裤,她朝女孩泼水,女孩反击,陈香用衣裤遮掩、左手继续泼水,陈香败了,她笑着叫着舞着双臂跑向抽水房。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我,陈香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用两只手、连带男孩的衣裤。我看不清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有多圆。我笑,啃最后一个馒头。
我在人行铁桥边脱下内裤,直接套上长裤,我也来个吊儿啷当。我没过河,沿公路走。
地下核工厂的洞口边有岗亭,挎56式半自动步枪的红袖笼民兵,大铁门开着,洞里有垛照壁遮住了视线,照壁上是“备战,备荒,为人民”。民兵看着我,我想光着上半身拎着背包的我确实应该被看着。我到大铁桥桥头时,一辆卡车从后面来,它过桥走了。我搞不懂它是怎样从洞里出来的。
沿金字山山脚的临河公路已经断了。滑坡体的下方,有座石桥残存的桥墩,它对面也有残存的桥墩。它就是田地叔说的杨公桥了。我父亲就是在北边的桥头受的伤。明天我要向西,争取找到陈向南出击隐藏的那处洞口。
晚饭我是在白涛的山食居吃的。5两小清河酒坊的高粱酒,两碗豆子坪谷子出的白米饭,菜全都是肉,吃完红烧牛肉,不行,给老板娘李桃说,要油汪汪肥嘟嘟的,李桃让王十送来一盘白切的山羊肚皮肉再加两根带白油的羊尾巴。
王十我见过,我到白涛那天下午看到他在挑水,学校的一个同事还拿他教育自己的孩子。
最后还剩根羊尾巴。李桃问我过到瘾没有。我说刚好,刚好,拿只卤兔子,明天中午吃。李桃说明中午来这里不是好吗?我说要来也是晚上啰。
我打着饱嗝走在回学校的公路上,我真想放声高歌。
在宿舍楼,一封加急电报就一个孕字。同事们问我为啥这样高兴,我说我家狗狗怀上了,他们说至于吗?不就是狗嘛。我懒得跟他们说。
第五天。
(第四天和第五天中间间隔21天,这21天我都在凤城的家里陪狗狗“来西”。)
我回到白涛,下船时5点过,在山食居吃了半只卤的野鸡加3碗泡了些卤汁的米饭。我没回学校,直接去大水潭。
远远的,我看到了陈香,我确信陈香是看到了我的。当我走到陈香跟前时,她已经转过身朝着小岩坎。
我下一步梯坎,我坐下,“你好,陈香。”
陈香的手停停,接着又揉搓起衣物。
“陈香,你好。”
陈香慢慢转过来,脸红着,她嗯一声,“您好。”
“这些天我回老家了。”
“哦,您老家在哪?”
“凤城,离涪陵不远,也在长江边上。”
“怎么称呼您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姓李,李岩,木子李,岩石的岩”
“李老师,我弟弟妹妹要麻烦您啦。”
“别您不您的。”我笑,“听起好别扭,什么麻烦不麻烦,这是我的本份,应该的,你弟弟妹妹是哪个年级?”
“这不,马上读初一。”
“哦,我们还没排课,不知道我教不教初一。”
“不管啥样,你都是他们的老师,都得麻烦你。”陈香笑盈盈的,她的细牙整齐洁白。
我指向大水潭,那男孩在对岸,那女孩在跌水处的白浪里。今天小孩多,有十几个。“陈香,能不能叫他们上来,认识认识。”
陈香喊小芸喊小松,陈香招手,边招手边喊。
小松先游过来,还是“狗刨式”。小芸旁边的女孩指这边,小芸也游过来。
小芸小松站在矮两级的梯坎,他俩肯定是一对双,小芸比小松高点,她刚刚开始发育。陈香介绍。小芸小松问我好,向我鞠躬。我连声说你们好你们好。接受别人的鞠躬致敬,这辈子还是第一回。
小松朝我竖大拇指,说,“我姐夸你游得真棒。”小芸给了小松一肘击。陈香又红脸了,细声说,“本来就是嘛。”
“你们会比我更棒。”
“快请老师教你们呀。”
小芸小松嘻嘻笑。我说“走,下水。”
我叫他俩先游过去,爬到大石台上,认真看我怎么游的。
蛙泳,我先对着他们游,用标准姿势,尽可能的慢。然后背着他们向陈香游,到陈香跟前,对她笑笑,她也笑笑。接着,我抬起头游过去,我上岸,上大石台。我问他俩看清楚没?他俩点头,手脚就动起来,旁边的小孩们也动。小松几个男孩还趴在石头上蹬腿划臂。像那么回事。我说会游的都下水,先不要埋头,听清楚没有?有女孩要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一遍。
我像个指挥官,更像个娃娃头。他们游了个来回,看不出进步。我在大石台上给他们做示范,他们在下面比划。我想做教师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腾空而起,尽量前出,飞燕滑翔,扣手入水。我冒出水,两岸都在鼓掌。我抹一把脸,没戴眼镜模模糊糊,我大声喊——都去上面,好好看着,莫踩了眼镜。
我游了3个来回。上大石台,小芸把眼镜给我。我说“不要急,慢慢来,一下一下的游,要不了几天,你们个个肯定又快又好。”
休息时,在小孩们中间,我说“你们不能学我跳水,下面水浅,撞到石头是会受伤会没命的,记住没有?”小孩们齐声吼——记住了。
“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