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商业村边上的那棵黄桷树这辈子都是反起整,不按常规来,别的树一个二个顺应时节,到4月下旬,都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它却满树金黄,落叶纷纷。
这天,下午六点过。花妹下班回家。她出缆车站,过坝子,拐过“交管站”,在走向下商业村时,花妹转头向右前方瞅了一眼。
在那边,隔大街的五金交电宿舍楼下,靠最外边(大河方向)的那间店铺是卖豆花的,名字叫“八角井.李豆花”。是那个几乎天天看见来八角井挑水的男的家开的。这事,花妹是听别人说的。
在下商业村一楼,有个女的叫淑娜。淑娜是花妹的朋友,凤城卫校的同学,毕业后淑娜去了医药公司。花妹回家经过总要在淑娜的窗外喊淑娜,若在,她俩就摆一摆龙门阵,但从不留下吃饭,若不在,花妹就和淑娜的婆婆或母亲说几句。这天淑娜不在。
从坡脚到八角井(不包括进大白房子那九级台阶),花妹认真数过,共有226步梯坎。花妹在迈上梯坎前总要深深地吸口气,给自己鼓鼓劲。这习惯也是在工作中养成的。每当花妹被似乎没尽头的时间折磨得想大喊大叫时,她总是深深地吸口气,给自己鼓鼓劲。这办法有效,是妇产科的邝主任教的。
花妹爬到中商业村的大黄桷树脚下,这里的落叶更多,都快把小坝子铺满了。她没歇,继续爬,弯过弯时,花妹看见上边的小平台有一老一幼两女的,往上走,又看到一个背蒌一个大提包,花妹看着她俩,经过,上几步梯坎,花妹停住,转身。
花妹下梯坎,边说,曲孃孃,曲孃孃,你是曲孃孃?
是曲霞,头发都花白了。曲霞带着田甜从昆明回来,正回家。田甜的手里转动着一张黄桷树叶。
花妹遇见过几回朱丹,没交谈,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问候一声你好、你早、吃了没得。朱丹除了矮点除了那双亮眼睛,其它啥子都像面前的这个女人。花妹认定这女人就是曲霞。
花妹说,曲孃孃,你不认识我,我是刚搬来的,别个都叫我花妹,曲孃孃,丹丹姐好像你哟。
曲霞笑,说,你好,花妹妹。
花妹弯下去,对着田甜说,你肯定是田甜,好甜好甜的田甜。
田甜像洋娃娃,甜蜜蜜的洋娃娃,那双大眼睛真的是蓝的,浅蓝浅蓝。
田甜说,我不认得你,你啷个认得我?
曲霞说,叫孃孃,花妹孃孃。
田甜脆生生的叫一声花妹孃孃。
花妹说,田甜田甜真乖乖。
田甜格格笑,说,像叫小姨的猫猫。
曲霞说,她小姨的猫也叫甜甜。
田甜学起了喵……喵……喵……
花妹说,叫外婆给你养只猫。
田甜说,外婆说了,养蚕子就不养猫,养猫就不养蚕子,啷个办呢?
花妹说,曲孃孃,春蚕出来了,你隔壁的小冬去要了十几只。
曲霞点了点头。
田甜说,外婆,外婆,啷个办呢?
曲霞说,听你妈妈的,她说啷个办就啷个办。
花妹背背蒌,有二、三十斤,又拎提包,也有七、八斤。曲霞没啷个推辞,她真的有些累了,重复了好几声谢谢。
曲霞说,本来小红,就是甜甜的小姨要一起回的,哪晓得突然来了个啥子课题,忙天火地的去了西藏。
花妹说,小红姐姐做大学问呢,我读书不行,卫校毕业后,我就在妇幼保健院当护士。
曲霞说,喜欢当护士?
花妹说,啷个说呢,曲孃孃,真不好说。
曲霞说,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花妹说,我不想在妇产科。
曲霞说,那你喜欢哪个科。
花妹说,只要不是妇产科,哪里都行,最好是儿科。
曲霞说,在妇产科好长时间了?
花妹说,4年多了,一出校门就在。
曲霞说,是该换换了,那地方……花妹,还没耍朋友吧?
花妹说,没耍。
她们到平地,右边是上商业村百货公司的职工宿舍,左边一坡杂草權丛下去直到缆车道,缆车道的保坎上是香樟树。
这一个多月,花妹听到不少关于曲霞家的风言风语。她感叹、惊讶。每次见到朱丹,花妹都有上前亲近的冲动,她又不敢,怕冒犯。
缆车出现,带着响往上爬。田甜挥舞双手叫喊。曲霞放下田甜,田甜朝左冲,被曲霞拉住。曲霞和田甜站在坡边,田甜又跳又蹦又喊缆车……缆车……花妹看着,心软得像面团,不晓得啷个了,泪水在花妹眼眶里打转。
接着还有一坡梯坎,87步,很陡,残缺不齐,听说修建的时间比大白房子还要早,两边有残存的矮保坎。梯坎保坎都是青苔。桑树蓬顶,遮掩天空,感觉像在钻洞,一条往天上去的洞。
曲霞在左,花妹在右,中间是田甜,田甜被曲霞花妹提着拉着一步一步的走。
花妹说,曲孃孃,这些桑树都是你们栽的吧?
曲霞说,是,53年的事了,根根是草桑,嫁接的湖桑。
田甜说,外婆,外婆,我想吃桑泡。
曲霞说,你看还有没有嘛。
田甜仰着脸,左一偏右一歪,大眼睛转,叫喊:有,有,看到了,那里,那里……田甜都快平躺了。
曲霞说,快些站好,回屋就有桑泡,你妈妈肯定给你摘了一大碗。
花妹说,丹丹姐晓得你们回来?
曲霞说,肯定晓得,离开昆明前,小红发了电报,回来时路过她单位,没看到她。
田甜喊着吃桑泡啰,吃桑泡啰。不让牵了,自己一步步地爬。爬了十几步,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梯坎上,手拍着,脚踏着,田甜喊快呀,快呀,先到的吃桑泡,吃桑泡……田甜格格笑又仰天哈哈哈笑。
花妹说,田甜真乖。
曲霞笑。
上到石板路,田甜不等曲霞、花妹,她自己爬上大白房子的梯坎,田甜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那喊声稚嫩、急切,脆生生的,曲霞、花妹上到晒坝时,田甜拍打厨房门,妈妈……妈妈……妈妈……好多邻居都出来,个个都给曲霞打招呼,有一两个给花妹讲过曲霞家怪话的,这时也热情得不得了。
朱丹不在家,田甜嘴一‘瘪’,眼泪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朱丹不晓得曲霞田甜这天回来,她没看到电报,是公司收发室忘了送。公司离仓库不到100米,怎么就忘了呢?
这天下午朱丹去了凤城农业局,她去取回田元的日记本。又去了局里分给田元的房子,朱丹收拾了东西,又回农业局交还房子的钥匙。
关于田元的日记本。这是一本深灰羊皮套封的300页16开的又大又厚的记事本,前苏联出的,是57年田元这个年轻右派离开西南农学院时、蚕桑系一位教授送给田元的。田元在凤城云集公社开办公会时发病去世,当时在场的还有农业局姚副局长。在收拾田元遗物时,这本整个凤城独一无二的本本惹起了姚副局长的好奇,一翻,不得了,姚真的来了兴趣。在向朱丹曲霞移交遗物时,姚隐瞒了这本日记本。
姚副局长是谁?他就是我在<凤城纪事.24——我们的父亲①>中说到过的那位当时是二轻局副局长的姚眼镜。
姚眼镜看田元日记时还有啥子其它心情,我父亲和我都不晓得,我们只听姚眼镜说他各人(自己)是越看心头越不安,他说一种负罪感压得他硬是不晓得啷个办。这不,姚眼镜找我父亲拿主意来了。他们说他们的,我看“田元日记”。他们说完了,我才看了36页。不行,有始有终,我得看完。姚眼镜和我父亲没犟过我,我保证第二天一早把“田元日记”交还给姚眼镜。我们三个定下“攻守同盟”,“同盟”的核心是谁都不晓得有这么个本本,当然就更不晓得这本本里有啥子内容了。至于姚眼镜啷个跟朱丹去说,不关我的事。我父亲出的馊主意是这本本是田元在乡下的住家户在枕头下边发现后上交农业局的)。
曲霞抚摸着“田元日记”问朱丹,这日记有没有缺页。
朱丹说我仔仔细细检查了的,没有,绝对没有。
曲霞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它在。
朱丹狠狠地点了下头。